寧遠侯府,門第顯赫,支系繁茂。除卻顧廷燁這一承襲爵位的主支,尚有數(shù)房旁支族人,或居于京中,或散于原籍。這些旁支子弟,雖也頂著顧姓,享受著侯府蔭庇帶來的些許便利與聲名,但實際的生活境遇、擁有的資源與人脈,與主支相比,不啻天淵之別。他們中的多數(shù),或靠著家族些微的接濟經(jīng)營些小本生意,或依附于主支名下管理些田莊鋪面,能讀書進學、有望通過科舉正途改變命運的,已是鳳毛麟角。
在這諸多旁支子弟中,有一少年郎,名喚顧明遠,其祖父與顧廷燁的祖父乃是堂兄弟,算起來血緣已不算親近。明遠這一支,久居京郊,家中僅有幾畝薄田,一座小院,其父顧晗,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后因家計所迫,只得棄了舉業(yè),在城中一家書館做抄寫校對的營生,收入微薄,勉強維持一家溫飽,供獨子明遠讀書,已是竭盡全力。
顧明遠便是在這般清貧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自幼便顯露出過人的聰穎,其父顧晗雖自身科舉無望,卻將全部心血與期望寄托于這獨子身上,將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家中藏書有限,明遠便時常央求父親,從書館借回些書籍抄錄閱讀。一盞昏黃的油燈,一方破舊的書案,便是他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他深知家中不易,父母為他讀書耗費良多,故而學習起來格外刻苦勤奮,無論寒暑,雞鳴即起,夜半方歇,于經(jīng)史子集上下的功夫,遠超尋常富家子弟。
因其父顧晗與侯府管事有些微交情,逢年過節(jié),偶爾也能隨著父親進入侯府,向主支長輩請安問好。在這朱門繡戶、仆從如云的深宅大院中,年幼的顧明遠總是顯得格外沉默與拘謹。他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雖舊卻干凈整潔,行走間低眉順目,禮數(shù)周全,與那些衣著光鮮、嬉笑玩鬧的主支少爺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專注。
一次侯府家宴,族中子弟眾多,喧鬧異常。明蘭因需打理事務,路過外院書房時,卻見廊下角落,一個瘦削的青衫少年正倚著廊柱,手中捧著一卷書,看得入神,對周遭的喧囂恍若未聞。那專注的神情,讓明蘭不由駐足。她認出這是旁支的顧明遠,其父顧晗她是知道的,是個老實本分的讀書人。
明蘭悄然走近,并未驚動他,目光掃過他手中的書卷,竟是一本難得的前朝孤本兵法注解,并非尋常蒙童或?qū)W子常讀的經(jīng)義文章。她心中微微一動,輕聲問道:“看得懂么?”
顧明遠聞聲,猛地抬頭,見是侯夫人,慌忙合上書卷,躬身行禮,臉上泛起一絲窘迫的紅暈,低聲道:“回夫人話,有些……有些艱深,只能看懂五六分,正在反復揣摩?!?/p>
明蘭拿起那本書,翻看了幾頁,見書頁邊緣空白處,用極細的筆觸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跡工整清秀,見解雖顯稚嫩,卻頗有幾分獨到之處。她心中訝異,這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竟已開始涉獵此類書籍,且并非圓圖吞棗,而是真正在思考。
“為何不看些時文制藝,或是經(jīng)義注解?那些于科舉更有助益。”明蘭和顏問道。
顧明遠略一遲疑,老實答道:“父親教導,讀書當明理為先,經(jīng)義是根基,自然要讀。但……學生以為,學問不該局限于科場,史冊兵略、地理雜學,若能知曉一二,亦可開闊心胸,明了世務。且……且這書是學生求了書館東家許久,才允我?guī)С霭肴?,需得抓緊時間……”
他話語樸實,卻透著一股對知識的純粹渴望與超越功利的追求。明蘭看著他因營養(yǎng)不良而略顯清瘦的臉龐,以及那雙因談及書籍而熠熠生輝的眼睛,心中不由生出了幾分憐惜與贊賞。她深知,在這眾多依附侯府的旁支子弟中,多的是想著如何鉆營討好、謀取些實際好處之人,如顧明遠這般心無旁騖、一心向?qū)W,且隱隱顯露出不凡志趣的少年,實屬罕見。
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溫和地鼓勵了他幾句,讓他好好用功,若有難處,可來府中尋管事相助。隨后,她便吩咐下去,讓管事留意,日后若這顧明遠再來府中,不必阻攔,若他欲借閱書籍,只要府中藏書樓有,且非孤本珍品,皆可允他抄錄。
這次短暫的接觸,如同一顆種子,悄然落在了明蘭的心田。她開始留意起這個出身寒微卻志向不俗的旁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