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夜,總是格外寂靜,又格外漫長。秋風(fēng)穿過未關(guān)嚴(yán)的窗隙,帶來一陣寒意,吹動了桌案上昏黃的燈燭,光影在墻壁上搖曳,如同鬼魅般跳動。
蕭景琰躺在榻上,眉心緊蹙,額間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又陷入了那個反復(fù)糾纏的夢魘。
夢中是漫天的素白,凄厲的哭嚎聲盤旋在宮殿上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他還是個孩童,穿著孝服,茫然地看著宮人們倉皇奔走的腳步。靈堂中央,那具華貴的棺槨冰冷而巨大,里面躺著他溫柔卻已毫無生息的母后。他想靠近,卻被無形的力量推開。他想哭喊,喉嚨卻像被扼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周圍的面孔模糊不清,有悲戚的,有惶恐的,更多的,是隱藏在悲傷面具下的冷漠與算計。
“琰兒……活下去……”母后微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帶著無盡的牽掛與不甘。
畫面陡然一轉(zhuǎn),不再是冰冷的靈堂,而是御書房。他的父皇,當(dāng)今陛下,高踞龍椅之上,面容在繚繞的丹藥煙氣中顯得模糊而威嚴(yán)。他跪在下方,努力想挺直脊梁,承受著那審視的、帶著嫌惡的目光。
“仁弱……不堪大任……”冰冷的話語不是直接對他說的,卻是清晰地鉆入他的耳中,像一把淬毒的冰錐,刺穿他僅存的勇氣。
接著,是二皇子蕭景宏得意的冷笑,三皇子蕭景哲看似關(guān)切實則嘲諷的眼神,還有其他兄弟、宮人、朝臣……那些或輕蔑、或同情、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緊緊纏繞,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勒斃。
“不……我不是……”他在夢中掙扎,想要辯解,想要反抗,卻動彈不得。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來。
“殿下?殿下!”
一聲壓抑著焦急的低喚穿透夢魘,將蕭景琰猛地拉回現(xiàn)實。他倏地睜開眼,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地喘著氣,瞳孔渙散,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
朦朧的燭光下,一張清秀焦急的臉龐映入眼簾。是小林子。
他不知何時進來的,正跪坐在榻邊的腳榻上,身體前傾,一只手猶疑地懸在半空,似乎想喚醒他又不敢僭越觸碰。見他醒來,小林子立刻收回手,迅速低下頭,恢復(fù)了恭順的姿態(tài),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眼中未散的擔(dān)憂,泄露了他方才的驚急。
“殿下,您魘著了?!毙×肿拥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奴才聽見聲響,冒昧進來,請殿下恕罪?!?/p>
蕭景琰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帳頂繁復(fù)的繡紋,夢中的驚悸余波仍未散去,心臟怦怦地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鈍痛。冷汗浸濕了中衣,貼在身上,冰涼黏膩。
殿內(nèi)一時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和燭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
良久,他才緩緩側(cè)過頭,目光落在依舊保持著跪姿、一動不敢動的小林子身上。少年太監(jiān)單薄的身子微微縮著,低著頭,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頸。
“什么時辰了?”蕭景琰開口,聲音干澀異常。
“回殿下,剛過子時?!毙×肿虞p聲回答,依舊不敢抬頭。
“子時……”蕭景琰喃喃重復(fù)了一句,閉上眼,揉了揉刺痛的額角,“你又在外間守夜?”他記得他并未吩咐今夜需人近身伺候。
“奴才……睡不著,想著殿下近日勞神,恐需人伺候,便在外間守著?!毙×肿拥穆曇舾p了,帶著小心翼翼。
蕭景琰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這宮里真心擔(dān)憂他安危的,恐怕屈指可數(shù)。而這個才來東宮不久的小太監(jiān),卻一次次地用他的謹(jǐn)慎和機警,證明著他的存在價值,以及那似乎超乎尋常的關(guān)切。
夢中的孤冷絕望與現(xiàn)實中的這一點微弱燈火、這一抹守候的身影形成了微妙對比。
“起來吧。”蕭景琰的聲音緩和了些許,“地上涼?!?/p>
“謝殿下?!毙×肿舆@才依言起身,垂手恭立在一旁,目光快速掃過蕭景琰蒼白汗?jié)竦哪?,遲疑了一下,低聲道:“殿下,可要喝口熱茶定定神?奴才去沏。”
蕭景琰擺了擺手,示意不用。他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卻因夢魘脫力,手臂一軟。小林子下意識地上前半步,及時伸手虛扶了一下他的手臂,助他靠坐在床頭錦墊上。那動作極快,一觸即分,謹(jǐn)守著分寸。
“你入宮前,可曾……常做噩夢?”蕭景琰忽然問道,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像是隨口一問,又像是想從別人的痛苦中找到一絲共鳴,驅(qū)散獨自承受的寒冷。
小林子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回殿下,剛?cè)雽m那陣子……時常會。”他斟酌著詞句,聲音平緩無波,卻似蘊含著深不見底的暗流,“宮規(guī)森嚴(yán),差事辛苦,生怕行差踏錯……夜里便難以安枕。后來……后來漸漸習(xí)慣了,便少了?!?/p>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蕭景琰能想象到那“習(xí)慣”二字背后,是多少次驚惶與無助的磨礪。他自己貴為太子,尚且被夢魘所困,何況一個無依無靠、命如草芥的小內(nèi)侍。
“習(xí)慣……”蕭景琰咀嚼著這兩個字,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有些事,怕是永遠(yuǎn)也習(xí)慣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