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漸深,秋意已老,庭前梧桐最后幾片枯葉在朔風(fēng)中打著旋,不甘地落下,被掃灑的小太監(jiān)無聲地收走。東宮書房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驅(qū)散了屋外的蕭瑟,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
蕭景琰端坐于書案之后,身著墨青色常服,面容比之?dāng)?shù)月前更顯清減,下頜線條繃得緊直,唯有那雙眸子,沉靜如古井寒潭,深處卻隱有暗流涌動。案上攤開的,并非經(jīng)史子集,而是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人名、官職、關(guān)系的素箋,墨跡猶新。
林夙侍立在下首,肩傷未愈,身形比以往更顯單薄,臉色在暖融的炭火映照下仍透著一絲蒼白。他已換上掌案太監(jiān)的青色袍服,雖品級不高,卻意味著他已正式踏入東宮權(quán)力核心的文牘機要之地。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景琰指尖劃過的一個個人名上,神情專注,偶有精光閃過。
“馮靜這份名單,倒是比預(yù)想的要詳實幾分?!本扮_口,聲音帶著一絲熬夜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只是,人心隔肚皮,這上面的人,有多少是真心可用,有多少是趨炎附勢,又有多少……是他人埋下的釘子,尚未可知。”
秋獵風(fēng)波雖以張?!白员M”暫告段落,皇帝亦未深究,但誰都明白,那不過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虛假的平靜。二皇子蕭景宏斷一臂膀,豈會善罷甘休?三皇子蕭景哲坐山觀虎斗,心思愈發(fā)難測。東宮看似度過一劫,實則已被推至風(fēng)口浪尖,再無退路。
林夙微微上前半步,輕聲道:“殿下所言極是。馮靜此人,圓滑世故,提供這份名單,無非是多方下注,既示好東宮,亦不敢徹底開罪其他勢力。名單上之人,需逐一甄別,謹慎啟用?!?/p>
他伸手指向名單一角:“奴才初步研判,這些人中,大致可分三類。其一,如內(nèi)府局這位掌庫太監(jiān),職位不高,卻掌管宮內(nèi)部分物資調(diào)配,因其出身寒微,常受上司盤剝,若殿下能施以恩惠,許其前程,或可一用。其二,如禮部這位主事,科道出身,性情耿直,因不善鉆營而久不得升遷,對朝中結(jié)黨營私之風(fēng)早有不滿,或可引為同道,但需以國事相邀,而非私利相誘。其三……”他頓了頓,指尖點向幾個名字,“如這位兵部員外郎,與二皇子府上清客往來密切,其侄女更是嫁入了周家旁支,此等人,即便名單上有他,也斷不可信,反而需嚴加防范,甚至……或可利用,傳遞些我們想讓他們知道的消息。”
“反間?”景琰挑眉看向林夙。
“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讓對手摸不清我們的真正意圖和實力,亦是自保之道?!绷仲碚Z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景琰凝視他片刻,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眼前的林夙,心思之縝密,手段之老辣,時常讓他忘記對方不過是個少年,且是身有殘缺、身處宮闈的宦官。這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謀略,究竟源于何等殘酷的磨礪?他不再深想,只是將名單推向林夙:“甄別之事,由你主導(dǎo)。蘇婉如心思細膩,可協(xié)助你整理背景資料;趙懷安負責(zé)暗中核查這些人的底細往來。記住,寧缺毋濫,首要的是忠誠可靠?!?/p>
“奴才明白。”林夙躬身應(yīng)下。
“光有宮內(nèi)和低階官員的耳目還遠遠不夠。”景琰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目光掃過六部衙門、漕運樞紐、京畿大營等重要位置,“朝堂之上,我們需要能說得上話的人;關(guān)鍵職位,需有能及時傳遞消息、甚至施加影響的心腹。柳文淵推薦的寒門士子,杜衡在通政司的同窗舊友,乃至……后宮之中,都需要布下我們的眼睛?!?/p>
他提到“后宮”時,語氣略顯遲疑。林夙立刻領(lǐng)會,接口道:“崔才人那邊,殿下放心。她兄長與柳先生有同窗之誼,入宮后亦得殿下暗中照拂,才免受周貴妃刁難。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該如何選擇。且她新近得寵,雖位份不高,卻能接觸到一些御前消息。奴才已通過蕓娘的關(guān)系,與她身邊一名貼身宮女建立了聯(lián)系,日后或可傳遞些無關(guān)緊要的宮廷動態(tài),不至引人懷疑?!?/p>
景琰點了點頭,對林夙的安排感到滿意。他總是能想到自己前面,將諸多瑣碎繁雜的事務(wù)處理得井井有條。這種無聲的默契與支撐,讓他在這孤冷的深宮中,感受到一絲難得的暖意與依靠。
“布局需快,亦需穩(wěn)?!本扮氐桨盖埃峁P蘸墨,在一張空白的宣紙上寫下“靜、緩、密、狠”四字,“如同對弈,落子無悔。每一步,都要經(jīng)得起推敲?!?/p>
“殿下教誨,奴才謹記?!绷仲砜粗撬膫€字,尤其是最后一個“狠”字,心尖微微一顫。他知道,從決定走上這條爭儲之路起,仁慈與猶豫便是最大的奢侈。太子正在蛻變,而他,必須成為太子手中最鋒利也最隱忍的那把刀。
接下來的幾日,東宮表面平靜如常,太子每日按時上朝、讀書、習(xí)武,仿佛秋獵之事已隨風(fēng)散去。但暗地里,一股細微卻堅定的力量開始悄然運作。
林夙以整理東宮舊檔、熟悉掌案職司為名,整日埋首于典簿局的故紙堆中。他查閱的范圍極廣,從歷年官員考核評語、各部往來文書副本,到宮廷用度記錄、甚至是一些陳年舊案的卷宗摘要。蘇婉如協(xié)助他將有用的信息分門別類,謄抄整理。這個聰慧的女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但她從不多問,只是將經(jīng)手的每一份文書都處理得妥帖細致。
趙懷安則調(diào)動了初步成型的暗衛(wèi)力量,依照名單和林夙劃出的重點,對目標人物進行外圍調(diào)查。他們的行動極其小心,多是利用市井流言、酒肆閑談、或是觀察其家眷仆從的日常往來,力求不引起任何注意。
這日午后,林夙正在翻閱一批光祿寺的采買記錄,試圖從中找出與戶部、漕運相關(guān)的資金流向線索。小卓子輕手輕腳地進來,奉上一杯熱茶,低聲道:“林公公,馮靜馮公公派人遞來話,說萬歲爺午后小憩,他得空片刻,問您是否有空對弈一局?”
林夙眸光一閃。馮靜這只老狐貍,主動邀約,絕不僅僅是下棋那么簡單。他放下卷宗,對小卓子道:“回復(fù)馮公公,就說我稍后便到?!?/p>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高公公在宮內(nèi)權(quán)勢滔天,馮靜作為其手下得用的老人,消息靈通,地位特殊。與他維持良好的關(guān)系,對東宮百利而無一害。林夙整理了一下衣袍,確認身上未帶任何可能引人疑竇的物品,這才起身前往馮靜在司禮監(jiān)值房附近的一處僻靜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