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冥誕,國之重典。
這一日,天未破曉,整個皇城便已蘇醒。朱紅宮墻下,儀仗森列,旌旗蔽日。身著禮服的文武百官,按品階肅立于通往太廟的御道兩側(cè),鴉雀無聲,唯有晨風吹動冠冕上的瓔珞,發(fā)出細碎的輕響。
空氣里彌漫著檀香與陳年宮瓦的氣息,莊重而壓抑。陽光艱難地穿透薄霧,灑在琉璃瓦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澤,仿佛為這場盛大的典禮蒙上了一層看不透的紗。
景琰身著太子朝服,玄衣纁裳,九章紋飾莊重華貴,襯得他面容愈發(fā)清俊,眉宇間卻凝著一股化不開的沉郁。他站在御階之下,協(xié)理迎駕之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恢宏而虛偽的場面。
林夙作為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今日亦職責重大,需全程協(xié)理典禮流程。他穿著嶄新的葵花團領(lǐng)衫,腰系犀角帶,低調(diào)地侍立在景琰側(cè)后方不遠處的宦官隊列中。他面色略顯蒼白,但眼神依舊沉靜如水,偶爾與景琰目光交匯,無需言語,便已傳遞出萬千心緒——所有的準備都已就緒,只待那石破天驚的一刻。
三皇子蕭景哲作為大典總理,今日更是意氣風發(fā)。他穿著一身親王禮服,比太子的制式稍遜,但其用料之考究、紋飾之精美,卻隱隱有超越之勢。他滿面春風,周旋于宗室勛貴與重臣之間,言笑晏晏,應對自如,仿佛已是穩(wěn)操勝券。只是那笑意未曾真正抵達眼底,偶爾瞥向景琰方向時,會閃過一絲極快即逝的陰鷙。
“吉時已到——迎神——”贊禮官拖長了聲音,高亢悠揚。
鐘磬齊鳴,雅樂奏響。皇帝身著繁復的袞服,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緩步登上太廟前的祭壇。他看起來精神尚可,但腳步明顯虛浮,面色在厚重的冠冕下顯得有些青白。
景琰與蕭景哲緊隨其后,按照禮制亦步亦趨。
繁縟的迎神、奠玉帛、進俎、初獻、亞獻、終獻……一系列儀式按部就班地進行。香煙繚繞,樂聲莊嚴肅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沉浸在這看似神圣的氛圍中。
景琰表現(xiàn)得無可挑剔,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神情恭謹而哀戚,將對祖母的追思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而蕭景哲則更顯“投入”,甚至在誦讀祝文時,聲音都帶上了幾分哽咽,引得不少宗室老臣暗暗點頭。
林夙垂眸立于臺下,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他注意到,蕭景哲的心腹太監(jiān)小桂子,在儀式間隙,幾次悄然離開又返回,與幾個負責具體事務的低階官員有過短暫接觸。而負責護衛(wèi)大典的侍衛(wèi)中,似乎也混入了一些面孔陌生、眼神格外銳利之人。他不動聲色地朝趙懷安使了個眼色,趙懷安微微頷首,示意東宮侍衛(wèi)已提高警惕。
冗長的太廟祭祀終于結(jié)束,鑾駕移駕至宮中最大的殿宇——奉先殿,這里將舉行盛大的賜宴與朝賀。
相較于太廟的肅穆,奉先殿的氣氛稍顯“活躍”。宗室皇親、文武百官按序入席,珍饈美饌?cè)缌魉愠噬?,宮廷樂舞翩然登場。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觥籌交錯之間,暗流涌動。
皇帝高踞御座之上,接受著眾人的朝拜與祝頌。他顯然很享受這種萬邦來朝(盡管只是國內(nèi))的威儀感,臉上露出了近日來難得的笑容,對蕭景哲的“精心”籌備,不吝贊賞之詞。
“景哲此次辦差,甚合朕心。孝心可嘉,能力亦足?!被实勰碇?,對身旁的首輔方敬之說道,聲音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時刻,足以讓前排的近臣聽得清楚。
蕭景哲立刻離席,躬身謝恩,姿態(tài)謙卑:“兒臣不敢當父皇夸贊,唯盡人子本分,愿皇祖母在天之靈得以安慰?!?/p>
不少依附三皇子的官員趁機附和,稱頌三皇子仁孝雙全,堪為表率。一時間,奉先殿內(nèi)幾乎成了蕭景哲的頌功大會。
景琰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慢條斯理地品著杯中的清酒,對于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仿佛置身事外。只有熟悉他的人,如林夙,才能從他微微收緊的指節(jié),看出他內(nèi)心的波瀾。
林夙侍立在殿柱的陰影里,目光低垂,如同一個毫無存在感的背景。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探究的、忌憚的、鄙夷的、甚至是怨毒的。他這位新晉的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早已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今日,他與景琰,要么將對手徹底踩入泥沼,要么,便可能萬劫不復。
宴會進行到一半,氣氛愈加熱烈。蕭景哲似乎覺得勝券在握,開始有些忘形。他舉杯向景琰示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二弟,今日大典能如此順利,也少不了你從旁協(xié)助之功。為兄敬你一杯?!?/p>
景琰抬眼,目光平靜無波,端起酒杯,淡淡道:“三哥過譽,分內(nèi)之事。”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動作干脆利落,不帶絲毫情緒。
蕭景哲笑了笑,也飲盡杯中酒,又道:“說起來,今日乃皇祖母冥誕,本是家國同悲之事,但能見父皇開懷,我等做兒臣的,也深感欣慰。只望我大胤朝,能永遠如今日這般,四海升平,君臣和睦。”
他這話看似冠冕堂皇,實則暗藏機鋒,隱隱將自己放在了能使“父皇開懷”、“君臣和睦”的核心位置。
景琰放下酒杯,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三哥所言極是。只是這四海升平,需得吏治清明,國庫充盈。若有人損公肥私,蛀空國本,只怕這升平景象,終是鏡花水月。”
他聲音不高,卻如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千層浪。
殿內(nèi)的喧嘩聲驟然降低了許多,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于兄弟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