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還未亮,東宮已燈火通明。
景琰幾乎一夜未眠,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任由內(nèi)侍監(jiān)的太監(jiān)和宮女們?yōu)樗┥戏睆颓f重的太子冕服。玄衣纁裳,上繡山、龍、華蟲等九章紋樣,蔽膝、大帶、佩綬……每一件都象征著儲君的尊貴與威儀,卻也沉重得如同枷鎖。
趙懷安侍立一旁,看著太子殿下如同一個精致的提線木偶,面無表情地配合著一切動作,那雙平日里或溫潤或銳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疲憊。他知道殿下昨夜去了偏殿,也知道那場談話不歡而散??諝庵袕浡环N無形的低氣壓,讓所有侍奉的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言一句。
吉時將至,禮樂聲由遠及近,莊重而冗長,宣告著典禮的開始。
“殿下,時辰已到,該去奉先殿告祭了?!彼径Y監(jiān)派來的導引太監(jiān)尖細著嗓子,恭敬地提醒。
景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郁結(jié)盡數(shù)壓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銅鏡中那個陌生而華貴的自己,轉(zhuǎn)身,邁出了東宮正殿的大門。
門外,儀仗煊赫,侍衛(wèi)肅立,百官依序等候。當一身冕服的太子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帶著審視、敬畏、諂媚或不易察覺的算計。陽光初綻,照在他身上的十二章紋和冕旒上,折射出耀眼卻冰冷的光芒。
他微微抬起下巴,維持著儲君應有的威儀,步輦啟動,朝著奉先殿的方向緩緩行去。鼓樂喧天,旌旗招展,每一步都踏在既定的禮法規(guī)程之上,無可挑剔。
然而,他的眼神始終空洞,仿佛靈魂已抽離了這具華服包裹的軀殼,飄向了那座被喜慶喧囂包圍,卻寂靜如死的偏殿。
奉先殿內(nèi),香煙繚繞,莊嚴肅穆。
景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聽著禮官高聲誦讀冗長的祝文。他的姿態(tài)無比標準,叩首,起身,再叩首……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如同尺子量過??伤男纳?,卻無法集中在這些象征傳承與責任的儀式上。
他的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昨夜林夙那嘶啞的聲音——“忠誠”、“至死不移”。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心尖上。他仿佛能看到林夙靠在榻上,蒼白脆弱,淚痕未干的模樣。
“列祖列宗在上……”祝文的內(nèi)容他一個字都未聽進去,心中只在無聲地詰問,“若這江山社稷,需以失去唯一摯愛為代價,這皇位,究竟是我的救贖,還是我的囚籠?”
沒有人能回答他。只有牌位沉默地林立,見證著又一代表面光鮮、內(nèi)里瘡痍的皇家婚姻的締結(jié)。
告祭完畢,移駕坤寧宮拜見帝后。
皇帝今日精神似乎好了些,端坐在御座上,看著一身冕服、英挺不凡的兒子,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近乎欣慰的表情。周皇后(繼后)坐在一旁,笑容得體,說著些冠冕堂皇的祝福之語。景琰依禮跪拜,謝恩,應對得體,挑不出一絲錯處。
可皇帝那銳利而多疑的目光,還是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從他完美無瑕的儀態(tài)下,看出些什么。景琰垂眸,將所有情緒死死壓在心底,不敢泄露分毫。
隨后,便是前往午門迎接太子妃。
這一路,是展示皇家威儀與太子尊榮的巡游。百姓夾道,歡呼雷動;文武百官隨行,秩序井然。景琰端坐于高高的鑾駕之上,接受萬民朝拜,陽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耀眼的光暈。
他微笑著,向道路兩旁的百姓頷首致意。那笑容溫潤如玉,符合所有人對一位仁德儲君的想象。唯有離得最近的趙懷安能看到,殿下那掩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笑意,從未抵達眼底。
他的目光,偶爾會掠過人群,似乎在搜尋著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這片喧鬧的人海,這震耳的歡呼,都無法驅(qū)散他心頭的寒意。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座孤島,漂浮在名為“責任”與“規(guī)矩”的冰冷海面上。
與此同時,東宮偏殿。
外面的鼓樂聲、歡呼聲、鞭炮聲,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進這方寂靜的天地。即使門窗緊閉,也無法完全隔絕。
林夙靠坐在床頭,臉色比昨日更加蒼白。他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灰色的陰影,胸口隨著呼吸微弱地起伏。小卓子守在一旁,紅著眼圈,大氣不敢出。
每一次禮炮轟鳴,林夙的身體都會幾不可察地輕顫一下。那聲響,仿佛直接炸在他的心上。
“小卓子……”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