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所帳篷內(nèi)渾濁的空氣,如同凝固的、飽含死亡氣息的油脂,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血腥、膿臭、焦糊、劣質(zhì)酒精的刺鼻、排泄物的騷味…各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在這里絕望地發(fā)酵、混合,形成一種連最麻木的神經(jīng)也無法完全屏蔽的窒息感。懸掛在中央支架上的煤油馬燈,燈油似乎即將耗盡,火苗縮成黃豆大小,投射出的昏黃光線更加黯淡無力,在骯臟的篷布和傷員痛苦扭曲的臉上投下更加扭曲、更加搖曳不定的巨大陰影。呻吟、哀嚎、垂死的喘息…這些聲音在短暫的死寂后,如同退潮后又復漲的污濁浪涌,再次低沉地、粘稠地彌漫開來,成為這方煉獄永恒的背景。
帳篷最里側的角落,光線最為稀薄,陰影如同濃稠的墨汁,貪婪地吞噬著一切。草席上,林鋒無聲地躺著,仿佛剛才那番耗盡心力、在劇痛與恐懼中艱難完成的“表演”,已經(jīng)徹底抽干了他殘存的最后一絲氣力。他雙眼緊閉,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只有嘴角尚未干涸的暗紅色血漬和那微微蹙起的眉頭,證明著這具軀殼尚未完全冰冷。
李石頭沉默地站在草席旁,巨大的陰影將林鋒完全籠罩。他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傷儀,依舊死死鎖定著林鋒那張灰敗痛苦、沾滿血污的臉。剛才林鋒那番“意識模糊”、“全靠運氣”、“石頭哥救命”的說辭,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漏洞百出!
一個意識模糊、瀕臨崩潰的人,能在那種絕境下,精準地“聽”出混雜在爆炸、槍聲、嘶吼中的、細微到極致的金屬器械碰撞和帆布摩擦?能抬起幾乎被劇痛撕裂的手臂,分毫不差地指向被地形完美遮蔽的炮陣核心?那瞬間凝聚的眼神,那精準到令人心悸的指向,絕非瀕死的混亂本能!
這個“林二狗”…他在撒謊!他在拼命地掩蓋什么!
李石頭緊抿著嘴唇,線條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頜的肌肉因為用力咬合而微微隆起。叼在嘴角的旱煙桿紋絲不動,但那雙深陷在濃眉陰影下的眼睛,卻如同風暴來臨前壓抑著雷霆的鉛云,翻涌著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審視和巨大的疑團。他沒有再追問。他知道,此刻的逼問除了讓這個“林二狗”更加警惕地縮回殼里,不會有任何結果。但他心中的疑慮,如同被澆了油的野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燒得更旺、更烈!他需要時間,需要觀察,需要證據(jù)!
就在這時!
帳篷入口處的光線被一個身影擋住。一個傳令兵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戰(zhàn)場特有的疲憊和塵土,目光在昏暗嘈雜的帳篷內(nèi)快速掃視,最終定格在角落李石頭那魁梧沉默的背影上。
“李石頭!”傳令兵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軍令特有的穿透力,在帳篷的嗡鳴聲中清晰地響起,“還有…林二狗!營部傳喚!陳連長要問話!能動彈的立刻過去!”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錐,瞬間刺破了帳篷角落凝固的空氣!
李石頭魁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猛地從林鋒臉上移開,射向門口的傳令兵!營部?陳連長?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草席上,林鋒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陳連長!那個腰間別著刻有“救國”駁殼槍、用珍貴磺胺片強行將他從閻王殿門口拽回來的男人!他要問什么?問洼地的事?問他的“異常”?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再次淹沒了林鋒剛剛因李石頭暫時沉默而稍松的神經(jīng)!他強迫自己保持昏迷的狀態(tài),但身體卻因為緊張而更加僵硬。
趙小栓蜷縮在泥地上的身體猛地一哆嗦,把頭埋得更深了,仿佛這樣就能躲避即將到來的風暴。
李石頭沒有任何猶豫,沉聲應道:“是!”聲音沙啞而短促。他最后深深地、如同要將林鋒靈魂都看穿般瞥了一眼草席上那具“昏迷”的軀體,隨即轉(zhuǎn)身,邁著沉穩(wěn)卻略顯僵硬的步伐,跟著傳令兵大步走出了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帳篷。右臂吊著的繃帶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動。
帳篷內(nèi)再次陷入那令人窒息的嘈雜和惡臭之中。但角落里的氣氛,卻因為這道突如其來的傳喚命令,變得更加壓抑、更加詭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更漫長的時間。林鋒終于再次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這一次,眼中沒有了之前的茫然和痛苦,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冰冷銳利。
“二…二狗哥…”旁邊傳來趙小栓帶著哭腔、細如蚊蚋的聲音。他不知何時抬起了頭,臉上沾滿了泥污和淚痕混合的污漬,一雙因恐懼而放大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鋒,“…營部…陳連長…會不會…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