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麥梢黃時節(jié),華北平原的天空像被清水洗過,連風(fēng)都帶著甜味。
陳祖望蹲在自家田埂上,看麥浪一層層涌,心里卻想著黃河灘那套沒打完的拳。
忽然,村口大喇叭吱呀作響——全體社員請注意,全體社員請注意,接上級通知,即日起開展工作。。。。。。
聲音像從云端滾下來,驚起一群麻雀。
34歲的陳祖望直起腰,手里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勺柄無意識地在空中劃了半個圓。
三年了,從廢墟救人、報紙登名,到太極志愿隊紅紅火火,黑五類的影子卻始終釘在背后,像條甩不掉的尾巴。如今,尾巴要被割掉,他竟有點恍惚。
通知念完,村支書王長順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后座綁著一只牛皮紙袋,袋口露出一角紅布——那是去年縣革委會換下的舊桌布,如今被裁成四四方方的小旗,旗中央用黃線繡著摘帽光榮四個字。
王長順黑臉帶笑,左眉那道疤在陽光下泛著褐紅:祖望,你的!
紙袋遞過來,輕飄飄,落在手里卻重似千斤。
陳祖望伸手,指節(jié)上的老繭蹭得牛皮紙沙沙響。忽然想起了他5歲拜爺爺陳發(fā)科為師那年,師父也是這般遞給他一張煙盒——煙盒上畫著太極圖,背面寫著骨正心正。
手續(xù)簡單得近乎草率:王長順宣讀決定書,念到。。。。。。自即日起,取消陳發(fā)科家族地主成分,恢復(fù)公民權(quán),停了一停,沖他咧嘴笑,往后,你不再是黑五類人民
人群里響起稀疏的掌聲,很快連成一片,像夏風(fēng)掠過麥浪。
陳祖望卻聽得有些不真,耳邊嗡嗡,仿佛又站在黃河灘,聽鐵牛沉落時的水嘯。
輪到摘帽儀式。所謂,其實只是政策文件里一個抽象名詞,可公社為了有看頭,特地做了頂黑色圓檐帽——硬紙殼糊黑布,帽檐縫一條白線,象征。
王長雙手托帽,走到陳祖望面前,神情忽然莊重:老陳,委屈你了。話落,雙手一抬,帽檐飛起,在空中旋轉(zhuǎn),像被風(fēng)托住的黑色太極盤,陰陽魚首尾相逐,白線便是陰陽界。陽光穿過帽檐,投下一道飛快移動的影子,從陳祖望眉心掠到腳底,又滑向遠處黃土墻,地一聲,落在地上,仍自轉(zhuǎn)了兩圈才停。
那一刻,陳祖望心里像有什么東西被猛然抽走,又驟然填滿。
他抬頭,帽檐的影子還在地上搖晃,仿佛等待一個回應(yīng)。
于是,他緩緩拉開架勢——左腳橫開一步,右腳內(nèi)扣,兩臂松沉,如抱圓球;身形微向左轉(zhuǎn),右臂松柔前掤,左掌后捋,正是陳式太極起勢。
動作不快,卻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通透:肩背一節(jié)節(jié)拉開,像弓弦張滿;脊背一節(jié)節(jié)塌下,像長橋臥波;視線順著右手中指尖,筆直向東,穿透塵土,穿透人群,穿透三十年屈辱與等待,直看到黃河盡頭那一縷白霧。
帽檐的影子被他的腳尖輕輕一點,竟又旋轉(zhuǎn)起來,像給這條一字長蛇點睛,首尾貫通,東西一氣。
掌聲忽然炸開。
先是王長順,用力過猛,把自行車鈴都拍響;接著是王寡婦,手里還攥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啪啪直拍大腿;孩子們跳起,把草帽拋向空中;趙衛(wèi)國竟也擠在前排,兩手舉過頭頂,拍得通紅。
掌聲里,有人喊:老陳,再來一個!陳祖望卻收勢,雙臂緩緩下落,掌心向內(nèi),虎口圓撐,如把掌聲納入懷中,又輕輕按在丹田。
他抬眼,看帽檐在地上靜靜躺著,黑布被陽光照得褪了色,像一條死去的蛇,再不能咬人。于是,他咧嘴笑,露出兩顆略長的門牙,笑得極輕,卻笑得陽光也軟了。
掌聲未停,王長順又遞上來一個紅布包——四四方方,用黃線扎口,沉甸甸。
打開,是一枚銅質(zhì)徽章:外圓內(nèi)方,圓刻麥穗,方刻太極,最下面一行小字——豫北陳式太極研究小組。
王長順壓低聲音:縣里讓咱村先掛試點,往后你教拳,名正言順!
陳祖望用指腹摩挲徽章,銅邊割得皮膚生疼,他卻覺得舒服——疼,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