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毛擦過古紙表面,觸到的只有紙纖維本身,帶走微不可見的一縷積塵。接著,以同樣輕如鴻毛的力度,向紙頁中心方向,緩慢地移動了不到一個毫米。她的肩膀徹底僵住,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指尖傳來的細微觸感上——紙張的每一個微小起伏、每一絲潛在的脆弱都無比鮮明。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刷子極其緩慢地推進。沈硯并未走開,他站在副臺稍微靠后的側(cè)方,如同一道無聲的影子。他的視線并非嚴(yán)厲監(jiān)視,而是帶著幾乎全神貫注的審視,落在她的動作、落筆、落腕那極其微小弧度變化上。
臺板非常干凈,只放著她的工具和那冊殘稿。燈光落下,在她和稿紙四周劃出清晰的界限??臻g狹小逼仄,空氣凝滯而緊張,除了她刷子掃過時發(fā)出的極其微弱、幾乎是錯覺的沙沙聲,再無雜音。
如同墨痕在古老紙張上悄無聲息地洇開,寂靜且堅定。在這片萬籟俱寂、全神貫注的氛圍之中,時間似乎都凝固了一般。然而就在此刻,于晚晚心中那道堅不可摧的屏障竟然毫無征兆地開始消融起來。她手中輕輕拂過紙頁的動作,宛如微風(fēng)輕撫湖面般輕柔;而與此同時,從對方筆下傳遞過來的力輕于息四個字,則如同一股清泉潺潺流淌而過,兩者相互交織、彼此呼應(yīng)。
在這靜謐得讓人窒息的環(huán)境里,一種奇妙無比的共鳴正在悄然生長。它就像是一顆深埋地下的種子,終于迎來了破土而出的時刻。這種感覺如此陌生又這般熟悉,仿佛穿越了時空的界限,打破了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領(lǐng)域之間的隔閡。透過那張薄薄的紙張以及上面被擦拭掉的每一粒塵埃,
采訪地點被安排在修復(fù)中心隔壁一間小小的會客室。這里遠離了古畫與精密儀器構(gòu)成的核心場域,空氣里僅殘余一絲極淡的紙墨和消毒藥水混合的氣息。一張簡單的長條桌,兩把椅子,光線是柔和的頂光,驅(qū)散了工作臺那種審視般的慘白。
于晚晚架好攝像機,調(diào)整好角度,鏡頭穩(wěn)穩(wěn)地對準(zhǔn)了桌子另一端的沈硯。
這一個多小時的拍攝,她已完全沉浸在他構(gòu)建的那個沉默而專注的世界里。此刻,當(dāng)真正進入采訪環(huán)節(jié),那種穿透紙頁的奇異“傾聽感”卻并未消失,反而更加鮮明。他靠坐在椅子里,受傷的左手上,被助理強行重新處理過的繃帶顯得更規(guī)整些,但絲絲縷縷的藥味和隱約的血色仍在悄然提醒著不久前那驚心動魄的瞬間。他坐得很直,肩膀微微內(nèi)扣,是一種長久伏案形成的姿態(tài),眼神平靜地看著桌面,仿佛仍在研究某個微小的畫面結(jié)構(gòu)。
“沈老師,非常感謝您能在經(jīng)歷剛才那樣的意外后,還抽空接受采訪?!庇谕硗黹_口,聲音在空曠的小房間里顯得異常清晰。她的視線沒有離開取景框,鏡頭捕捉著他臉上每一道光影的細微變化。
沈硯點了點頭,動作幅度極小,算是對開場白的回應(yīng)。他旁邊的助理遞過來一塊光滑的書寫板,上面固定著一疊活頁紙。
于晚晚深吸一口氣,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我們看到,您用紙筆作為主要的溝通方式,這是否代表著修復(fù)工作需要絕對的安靜?”問題很基礎(chǔ),但也是外界對他工作方式最普遍的疑問。
沈硯拿起夾在板子上的電容筆,這種設(shè)計讓他不用像用鉛筆那樣頻繁抬起手。他垂眸,在電子屏上飛快書寫,字跡清晰流暢,完全沒有因采訪被打斷思路的滯澀感。寫完,將屏幕朝于晚晚的方向側(cè)了側(cè):
是習(xí)慣,也是必需。呼吸、心跳、衣料摩擦、儀器嗡鳴……在修復(fù)古紙時都是干擾源。細微的聲音會放大成震動,干擾對紙張纖維狀態(tài)最精準(zhǔn)的判斷。默字溝通,能過濾掉大部分語言帶來的不必要聲波震顫。語言有時反倒模糊了意思,書寫更準(zhǔn)確。
他的解釋簡潔、技術(shù)化,卻揭示了一個外人難以想象的精細世界。原來他感受的不僅是畫面本身的脆弱,更是包裹著古畫的整個物理環(huán)境的擾動。這種專注,已經(jīng)超越了常人的認(rèn)知尺度,成為一種感官上的絕對禁戒區(qū)。于晚晚想起自己除塵時那連呼吸都要刻意控制的幾秒鐘,如今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接著問:“今天的事故,您第一時間保護的是畫。那種選擇是出于修復(fù)師的本能嗎?那一刻您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