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這輩子最悔的事,是五十八歲那年動了遷墳的念頭。這事過去快二十年了,現(xiàn)在洼子村的老人提起來還直嘬牙花子,說那不是遷墳,是把禍根從地下刨出來引到了家里。
那年我剛上初中,暑假回村住。洼子村地勢偏,三面環(huán)田,只有一條土路通外村,村西頭那塊地最偏,緊挨著河溝,常年潮乎乎的,村里人都叫它“澇洼地”。我家老墳就在澇洼地中間,埋著我太爺爺和太奶奶,墳頭前立著塊青石碑,是我爺年輕時親手刻的。
入夏那陣雨水特別多,連下了半個月,澇洼地積了水,我爺去看墳時,發(fā)現(xiàn)墳頭塌了個小坑,雨水順著坑往墳里滲。他蹲在墳前抽了半包煙,回來就跟我爸說要遷墳。我爸起初不同意,說老墳埋了幾十年,動不得。我爺急了,拍著大腿說:“墳里進水是大兇,你太爺爺他們在底下泡著,能饒得了咱們?”
村里的老人也勸,說澇洼地雖說潮,但那地方是“藏風聚氣”的好地,當年還是請陰陽先生看過的??晌覡斅牪贿M去,他早嫌老墳偏僻,想遷到村東頭的自留地里,說以后上墳方便。我爸拗不過他,只好托人找了鄰村的陰陽先生,選了個“黃道吉日”。
遷墳?zāi)翘煳乙踩チ?,到場的除了我家?guī)卓谌?,還有幫忙的鄰居。陰陽先生姓陳,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手里攥著個羅盤,圍著老墳轉(zhuǎn)了三圈,眉頭皺得老高。他跟我爺說:“這墳地氣穩(wěn),雖說進水,修補一下就行,動不得啊?!蔽覡敯褵熅硗厣弦晦簦骸跋壬鷦e唬我,進水就是不好,今天必須遷?!标愊壬鷩@口氣,從布包里掏出三張黃紙符,用火點燃繞墳頭走了一圈,嘴里念叨著聽不懂的話。
挖墳的是兩個年輕力壯的鄰居,鐵锨下去沒幾下,就聽到“咚”的一聲,像是碰到了硬物。我爸趕緊過去看,竟是個黑木盒子,上面刻著奇怪的花紋。陳先生臉色一變,急忙喊:“別碰!快蓋上!”可已經(jīng)晚了,其中一個鄰居已經(jīng)把盒子抱了出來,盒子蓋沒蓋嚴,能看到里面裹著塊暗紅色的布。
我爺湊過去想打開看,陳先生一把攔住他:“這是‘鎮(zhèn)物’,埋在墳前鎮(zhèn)地氣的,你們把它挖出來,要出事的!”我爺當時正犯倔,推開陳先生就把盒子打開了。里面哪是什么寶貝,只有一小撮頭發(fā)和幾塊碎骨頭,用紅繩系著。鄰居們都嚇得往后退,陳先生閉著眼搖頭:“造孽啊,這是前朝的東西,埋在這墳前少說百年了,你們這是破了風水局。”
我爺也有點發(fā)怵,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挖開棺木時,更詭異的事發(fā)生了:太爺爺?shù)氖蔷谷粵]怎么腐爛,衣服碎片還能看出紋路,更奇怪的是,尸骨的手指是彎曲的,像是抓著什么東西。陳先生蹲在棺邊看了半天,說這是“陰抓棺”,是怨氣重的征兆,勸我爺趕緊把尸骨放回原處,再請高僧做法。我爺這時已經(jīng)騎虎難下,只當陳先生是想多要工錢,讓人趕緊把尸骨裝進新的棺材里,抬著往村東頭去。
往回走的時候,天突然暗了下來,明明是晌午,卻像是傍晚,風刮得樹葉子“嘩嘩”響,還帶著股腥氣。抬棺的兩個鄰居越走越沉,臉色發(fā)白,其中一個突然腿一軟,棺材“咚”地砸在地上。我爸趕緊去扶他,那人嘴唇哆嗦著說:“剛才有只手抓我腿,涼得刺骨。”陳先生趕緊過去掐了他的人中,又掏出張符貼在他額頭上,這人才緩過來。
好不容易把墳遷完,陳先生特意在新墳前埋了塊青石,說能擋點煞氣,還囑咐我爺七天內(nèi)晚上別出門,家里要亮著燈。我爺嘴上答應(yīng)著,轉(zhuǎn)頭就忘了。當天晚上,他就出去跟鄰居下棋,直到半夜才回來。
怪事是從第二天開始的。我家的雞突然死了三只,都是脖子擰斷的,死狀凄慘。我媽早上起來喂雞,看到雞圈里的景象,嚇得尖叫起來。我爺嘴上說“是黃鼠狼干的”,但臉色明顯不對勁。當天下午,我爸在自留地里干活,突然被絆倒,摔斷了胳膊,送到醫(yī)院打了石膏才回來。
到了第三天夜里,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那聲音很奇怪,不是“咚咚”的敲,而是“篤篤篤”的,像是用手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節(jié)奏特別慢。我家住的是老瓦房,大門在堂屋前面,我趴在窗臺上往外看,月光下,大門外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汕瞄T聲還在響,我嚇得趕緊鉆進被窩,蒙住頭不敢出聲。
第二天早上,我跟我爺說這事,他罵我小孩子瞎說話,可我媽偷偷跟我說,她昨晚也聽到了,而且不止敲大門,還敲了她的窗。那天中午,村里突然傳來消息,昨天幫我們遷墳的一個鄰居出事了——他早上起來去河邊挑水,失足掉進河里,等撈上來時已經(jīng)沒氣了,手里還攥著一把水草,跟我太爺爺尸骨抓著東西的樣子一模一樣。
我爺這才慌了神,趕緊去請陳先生。陳先生來了之后,圍著我家轉(zhuǎn)了一圈,羅盤上的指針瘋狂轉(zhuǎn)動。他指著我家堂屋的方向說:“那鎮(zhèn)物你們放哪了?”我爺這才想起,那天遷墳后,他嫌那盒子晦氣,隨手扔在了堂屋的角落里。陳先生趕緊讓人把盒子拿出來,打開一看,里面的頭發(fā)竟然變長了,紅繩也斷了。
“這東西已經(jīng)沾了人氣,成了‘煞’,”陳先生說,“老墳?zāi)堑胤绞恰昕印倪吘墸?zhèn)物壓著煞氣,你們把它挖出來,又放在堂屋里,等于把煞氣引到家里了?!彼f“年坑”是風水禁地,一旦煞氣外泄,每年都要出事,唯一的辦法是把鎮(zhèn)物放回原處,再把尸骨遷回老墳,還要用活雞的血灑在墳周圍驅(qū)煞。
我爺不敢耽誤,當天就帶著人去辦??傻人麄兊酱鍠|頭的新墳時,發(fā)現(xiàn)墳頭竟然塌了,棺材蓋被掀開,里面的尸骨不見了。所有人都嚇壞了,陳先生拿著羅盤在周圍找,最后在自留地的角落里找到了尸骨,而太爺爺?shù)念^骨,正對著我家的方向。
那天晚上,我家的敲門聲更響了,還夾雜著腳步聲,在院子里來回走。我媽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手里攥著陳先生給的符,嚇得渾身發(fā)抖。我爺跪在堂屋地上,對著老墳的方向不??念^,嘴里念叨著“我錯了,別找來了”。
更嚇人的是第四天,我放學回家,剛進院子就看到我家的狗躺在地上,七竅流血,眼睛瞪得大大的。而堂屋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小撮頭發(fā),跟鎮(zhèn)物里的一模一樣。我爺看到后,一下子就癱在地上,嘴里直冒白沫,跟后來那些出事的人癥狀一樣。
陳先生趕過來時,我爺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他趕緊讓人把鎮(zhèn)物送回老墳,又殺了三只活雞,把血灑在老墳周圍和我家院子里。他自己則坐在我家堂屋,念了一下午的經(jīng),直到傍晚,我爺才緩過來,能開口說話了。
可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半個月后,另一個幫我們遷墳的鄰居突然暴病身亡,死狀和我爺那天一樣,口吐白沫,全身發(fā)青。村里謠言四起,說我家遷墳得罪了老祖宗,煞氣要纏上所有沾邊的人。我爺整天閉門不出,頭發(fā)一夜之間白了大半,逢人就說自己造了孽。
后來陳先生又來我家看過幾次,他說煞氣雖然被壓下去了,但風水局已經(jīng)破了,我家近幾年還是要小心。他還說,村東頭的自留地根本不是什么好地,以前是亂葬崗,埋過不少橫死的人,把老墳遷到那,等于把干凈的地氣和邪氣攪在了一起。
果不其然,第二年我家的莊稼就長得稀稀拉拉,收成都不夠吃。我爺再也不提遷墳的事了,每年清明上墳,他都要在老墳前跪上大半天,給太爺爺燒很多紙錢,還把那個黑木盒子重新埋回了墳前。
現(xiàn)在我爺已經(jīng)七十多了,身體還算硬朗,但他再也不敢碰跟風水有關(guān)的事。去年我回老家,還看到那個黑木盒子埋著的地方,長出了一片奇怪的草,葉子是暗紅色的,拔起來的時候,根須像頭發(fā)一樣細。村里的老人說,那是鎮(zhèn)物的氣養(yǎng)出來的,提醒我千萬別碰。
前陣子跟我媽打電話,她還說,有時候半夜里,還能聽到院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但只要假裝沒聽見,過一會兒就沒聲了。她還說,陳先生前幾年去世了,臨死前特意托人給我爺帶話,讓他每年都要去老墳看看,要是墳頭再塌了,千萬別自己修,得請真正的高人來。
這事在洼子村流傳了快二十年,現(xiàn)在還有人拿它當例子,勸家里人別隨便動老墳。他們都說,那些老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是迷信,是祖宗留下的教訓,風水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真要是犯了忌諱,可不是鬧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