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傷員那渙散無神的眼睛,似乎映出了這恐怖的一幕;
甚至看到了遠處黑暗中明滅的槍火,聽到了老班長聲嘶力竭的、似乎從遙遠水底傳來的警告吼聲(“小心側(cè)面!”),但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理論、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猶豫…在生存與死亡的最原始抉擇面前,被徹底絞碎、蒸發(fā)!
沒有思考!沒有權衡!甚至沒有害怕!
有的只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最原始的本能——保護!保護那個叫他“林教員”的、像弟弟一樣的孩子!保護那個和他一樣懷著樸素理想投身革命的年輕生命!
“小心!??!”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似他自己聲音的咆哮從林瀚章喉嚨里炸裂而出!幾乎在同一瞬間,他的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動作——一直掛在他脖子上、被慣性甩到身后的三八式步槍,被他以一種自己都未曾想象過的、近乎粗暴的速度甩到身前!
右手順勢拉動槍栓!冰冷的金屬機件發(fā)出“咔嗒”一聲清脆致命、令人牙酸的聲響!子彈上膛!
根本來不及瞄準!完全是憑借無數(shù)次枯燥訓練形成的肌肉記憶!抵肩!臉頰貼住冰涼的槍托木!視線、準星、那個驚愕地轉(zhuǎn)過頭來的國民黨士兵的胸膛——在極致的腎上腺素作用下,三點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線瞬間拉直!
扣動扳機!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如此之近,幾乎是在他耳邊爆開!三八式步槍那獨特的、尖銳的槍聲,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清晰,甚至短暫地壓過了戰(zhàn)場上的喧囂!
槍身猛地向后一坐,重重撞在他的肩窩,帶來一陣熟悉的鈍痛。
他看到,那個國民黨士兵的身體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后一頓!他臉上那混合著驚慌和兇狠的表情瞬間凝固,然后被巨大的驚愕和難以置信所取代。他低頭,似乎想看向自己胸口那驟然綻開的、深色的花朵,但所有的力氣正飛速從他體內(nèi)流失。
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槍“哐當”一聲掉落在凍土上,刺刀在黑暗中閃過一絲微光。他本人則像一根被砍斷的木樁,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仰面倒下,濺起一片塵土。四肢無意識地抽搐了兩下,便徹底歸于沉寂。只有那雙圓睜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沒有星辰的、被硝煙遮蔽的夜空。
整個世界,仿佛按下了靜音鍵。
林瀚章保持著射擊后的姿勢,僵立在原地。耳朵里是開槍后的巨大耳鳴,嗡嗡作響,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鼻腔里充斥著濃烈到極點的、新鮮發(fā)射藥燃燒后的辛辣氣味,混合著硝煙、泥土和…一絲絲隱約的、鐵銹般的甜腥味。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倒下的身影,盯著那片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的、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濃稠的深色液體。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我…開槍了?
我…打中他了?
他…死了?
是我…殺了他?
一個個問題像是遲來的彈片,猛地撞入他暫時空白的大腦,然后轟然爆炸!
“呃…嘔…”
一股無法抑制的、強烈的惡心感從胃部深處猛烈地翻涌上來,沖擊著他的喉管。他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早已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的內(nèi)衣,冰冷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鉆進來,讓他控制不住地開始劇烈顫抖,牙齒格格作響。
他的手,尤其是扣動扳機的右手食指,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幾乎無法握住沉重的步槍。那冰冷的步槍鋼身,此刻卻仿佛烙鐵一般燙手。
一種復雜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生理上的惡心、眩暈、戰(zhàn)栗,心理上的恐懼、震撼、茫然、甚至還有一絲荒誕感——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像個溺水者,正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不斷下沉…
“林…林教員?!”
一個驚魂未定、帶著哭腔和極度后怕的聲音將他從那種溺斃感中暫時拉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