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最難的時候!設(shè)備趴窩,技術(shù)斷層,外面封鎖,國內(nèi)又趕上困難時期……難啊,真難!”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當時的沉重壓力,“怎么辦?跪下來求他們?不可能!只能靠自己!自力更生!發(fā)憤圖強!”
“你石爺爺,就是那時候頂上去的!沒有精密儀器,就用他的老花鏡、用他的手、用他的經(jīng)驗!一點點摸,一點點試!還有無數(shù)像他那樣的老師傅、技術(shù)人員,憋著一口氣,沒日沒夜地干!為什么?就是為了爭一口氣!為了讓咱們國家自己的機器能轉(zhuǎn)起來,為了讓咱們自己的國防能強起來!”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眼中閃爍著淚光與豪情交織的光芒。
“后來,‘爭氣彈’炸響了!那天,全廠都瘋了!我跟你媽,都哭了……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我們挺過來了!意味著沒有人能再隨便用核武器訛詐我們!意味著我們中國人,真正靠自己,在世界站住了!”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將那段崢嶸歲月帶來的沉重與自豪一同吐出。
“我這一輩子,”他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兒子,一字一句地說,“就是跟著國家的需要走。國家需要打仗,我就去打仗;國家需要建設(shè),我就來搞工業(yè)??噙^,累過,怕過,彷徨過……但是,從來沒有后悔過。”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父親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細微的風聲。林衛(wèi)東屏息聽著,父親平淡話語背后那波瀾壯闊的一生,像一幅沉重的畫卷在他眼前緩緩展開,讓他心潮澎湃,又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林瀚章將煙蒂按滅在桌上的一個小瓷碟里,身體向前傾了傾,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和直接,緊緊地鎖住兒子的眼睛。
“衛(wèi)東,鄭伯伯今天說的那些地方,那些三線建設(shè)的基地,那些需要隱姓埋名的崗位……”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千鈞之力,“我雖然沒去過,但我能想象到。那條件,恐怕比我們當年北上時還要艱苦十倍、百倍!荒山野嶺,遠離人煙,物資供應(yīng)困難,文化生活匱乏……這些還都是其次?!?/p>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凝重:“最重要的是,那里意味著絕對的奉獻和犧牲。你可能要一輩子待在山溝里,默默無聞,你的名字可能永遠不會被外界知道,你的成就可能永遠不能公開,甚至你的家人,都可能無法時常見到你。那里沒有清華北大畢業(yè)生的光環(huán)和錦繡前程,只有沉甸甸的責任和看不見的付出?!?/p>
“你鄭伯伯說,那是更需要年輕人,也更考驗?zāi)贻p人的熱土。他說得一點沒錯。那里考驗的,不光是你的知識和能力,更是你的理想、你的信念、你的意志,甚至是你對家庭和親情的態(tài)度。”
林瀚章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目光深沉如海,看著兒子。他沒有勸說,沒有鼓勵,更沒有阻止。他只是將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和感悟,以及他所理解的、鄭懷遠所描繪的那條道路的真實重量,毫無保留地、赤裸裸地放在了十八歲的兒子面前。
“所以,衛(wèi)東,”他最后問道,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這條路,比想象的要難得多,也沉重得多。你,想好了嗎?”
他將最終選擇的權(quán)力,連同這選擇所意味著的一切責任、艱辛與榮耀,徹底地、鄭重地交到了兒子尚且年輕的手上。
屋外,月色更加明亮了一些,靜靜地流淌進來,照亮了父親飽經(jīng)風霜卻無比認真的臉龐,也照亮了兒子那雙因為激動、震撼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林衛(wèi)東感到喉嚨發(fā)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動著。父親的話,像一把重錘,敲碎了他最初那種單純熱血帶來的浪漫想象,讓他更加真實、更加具體地觸摸到了那條道路的粗糙肌理與冰冷溫度。
然而,奇怪的是,這并未讓他感到畏懼或退縮,反而讓那份召喚變得更加真實,更加崇高,更加值得為之付出。
他深吸一口氣,迎上父親的目光,正準備開口。
就在這時,門外似乎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壓抑著的抽氣聲,以及幾乎輕不可聞的、迅速遠去的腳步聲。
父子二人幾乎同時一怔,目光下意識地轉(zhuǎn)向房門的方向。
是母親。
她顯然并沒有睡,一直在外面聽著。
林瀚章的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情緒,他看向兒子,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今晚就到這里。
“不急著回答?!绷皱抡酒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那手掌溫暖而有力,“今晚把我說的,好好想一想。也……想想你媽媽?!?/p>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轉(zhuǎn)身輕輕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并細心地帶上了門。
房間里,只剩下林衛(wèi)東一個人,和窗外如水般的月光。
父親的話語仍在耳邊回響,而門外母親那無聲的關(guān)切與擔憂,卻像另一股無形的力量,縈繞在心頭,讓他剛剛堅定起來的心潮,又泛起層層復(fù)雜的漣漪。
他知道,他的選擇,不僅僅關(guān)乎國家和理想,也深深牽動著這個他深愛的、沉默而溫柔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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