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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飯桌上的“經(jīng)濟學”（第1頁）

鄰居趙阿姨帶著滿口的羨慕和驚嘆離開后，林家那間不大的屋子里，空氣仿佛凝滯了片刻。林向洋帶來的“南風”，像一股強氣流，沖擊著這個習慣了緩慢節(jié)奏的家庭。林瀚章始終沉默著，那臺擺在五斗櫥上的嶄新收錄機，像是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與周圍老舊的家具格格不入。周文瑾努力用忙碌化解著尷尬，張羅著把兒子帶回來的南方點心和進口糖果裝盤，又催促趙慶蘭把飯菜端上桌，試圖用年夜飯的煙火氣，掩蓋住那無聲的張力。

年夜飯，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開始了。

桌上擺滿了周文瑾和趙慶蘭忙碌一下午的成果：紅燒鯉魚寓意年年有余，油亮亮的紅燒肉，自家灌的香腸，還有幾樣清爽的炒菜和一大盤餃子。在北方的寒冬里，這已是相當豐盛的一餐。但與林向洋帶回來的那些包裝精美、透著“洋氣”的點心糖果并列，這些家常菜色，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樸素的陰影。

起初，大家都刻意維持著表面的和諧。周文瑾不停地給林向洋夾菜：“向洋，多吃點，你看你在外面都瘦了?！彪m然實際上，林向洋因為奔波和操勞，面容比離家時精悍了些，但絕談不上瘦弱，反而是一種緊繃的結實。

“媽，夠了夠了，我自己來?！绷窒蜓笮χ?，吃相依舊帶著南方養(yǎng)成的快節(jié)奏，與家人細嚼慢咽的習慣形成對比。

林衛(wèi)東也關切地問起弟弟在南方的情況：“向洋，那邊……生活還習慣嗎？工作辛苦吧？”他問得含蓄，帶著兄長式的關心，也帶著對那個陌生世界的好奇。

這一問，仿佛打開了林向洋的話匣子。他放下筷子，眼神瞬間亮了起來，那種在深圳街頭、在生意場上培養(yǎng)出的興奮感和表達欲，再也抑制不住。

“習慣！太習慣了！”他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熱情，“哥，你是沒見到，深圳那邊，一天一個樣！到處都在蓋樓，路上全是汽車，人走路都帶著小跑！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話真不是白說的！”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語速快得像上了發(fā)條：

“你們知道嗎？那邊現(xiàn)在最熱鬧的就是股市！雖然還沒完全開放，但已經(jīng)有人偷偷摸摸地搞了，買對了股票，一天賺的錢比上班一年都多！還有地產(chǎn)，對，就是蓋房子賣房子！我認識一個老板，年初拿了塊地，年底一轉手，這個數(shù)！”他伸出幾個手指，比劃了一個讓林衛(wèi)東和趙慶蘭瞠目結舌的數(shù)字。

他嘴里蹦出的詞匯，對桌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來說，都新鮮而陌生：“信息！在南方，信息就是錢！一條有用的消息，比如哪里要批地了，什么貨要漲價了，可能就值幾萬塊！”“渠道！沒有渠道，你有錢都找不到門路！我上次搞一批計算器，就是靠一個香港那邊的渠道……”“成本要控制，效益要最大化！同樣做生意，人家能賺一塊，你只能賺五毛，那就是失?。　?/p>

這些冰冷的、計算性的經(jīng)濟學術語，被他用鮮活、甚至有些夸張的實例包裝著，像一顆顆石子投入這個習慣了談論廠里生產(chǎn)任務、國家大事、家長里短的家庭湖面，激起層層漣漪。林衛(wèi)東聽得有些茫然，更多的是震驚。趙慶蘭則下意識地捂住了女兒的耳朵，似乎覺得這些“銅臭”話題不該讓孩子聽。周文瑾擔憂地看看小兒子，又偷偷瞟了一眼臉色越來越沉的丈夫。

林向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到了家人眼中的震驚，卻將其誤解為興趣和認可，越發(fā)說得起勁。他甚至開始具體描述那些在他看來充滿“智慧”的操作：

“……還有‘搞批文’，這可是門大學問！有些緊俏物資，比如鋼材、化肥，有計劃內(nèi)價格和計劃外價格，差老遠了！你要是能搞到批文，就等于拿到了提款機！這里頭，要會來事兒，要懂得打點……”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神情，仿佛在傳授什么成功秘籍。

突然，他把目光轉向了林衛(wèi)東，語氣變得誠懇而急切：“哥！說真的，你別在你們那山溝基地待著了！有什么前途？一年到頭，守著那些機器，掙那點死工資，夠干啥的？還不如我有時候倒騰一批貨賺的零頭！出來吧！跟我去南方！我那邊現(xiàn)在也認識些人了，帶你一起干！保證比你現(xiàn)在強十倍！”

這話像一根針，刺破了飯桌上最后一點勉強的和諧。林衛(wèi)東的臉色變得尷尬而復雜。他理解弟弟的好意，但那種對自己事業(yè)和選擇的徹底否定，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基地的生活是清苦，工作也面臨轉型的艱難，但那畢竟是他奉獻了青春、承載著理想的地方。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弟弟這套以“錢”為唯一衡量標準的新邏輯。

林向洋見哥哥不語，以為他動心了，更加來了勁頭。他又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父親，試圖用更“宏大”的理由來為自己正名，化解那顯而易見的低氣壓：

“爸，您看，現(xiàn)在國家不也天天在報紙上說嘛，‘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搞活經(jīng)濟’！我這在南方，雖然是個體戶，做點小生意，但也是響應國家號召，為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嘛！我把便宜的貨弄到需要的地方，滿足了市場需求，自己也賺了點辛苦錢，這有什么不好？總比有些人占著茅坑不拉屎，整天混日子強吧？”

他試圖用“國家政策”作為盾牌，用“創(chuàng)造價值”來包裝自己的商業(yè)行為，甚至隱隱指向了體制內(nèi)可能存在的效率低下問題。他覺得自己理由充分，邏輯清晰，足以說服一生信奉“國家需要”的父親。

然而，他這番話，非但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反而像往即將爆炸的火藥桶里又扔進了一根火柴。林瀚章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肌肉緊繃，額角的青筋隱隱跳動。他一直強壓著的怒火，終于到了爆發(fā)的邊緣。小兒子的這番高論，在他聽來，不僅僅是離經(jīng)叛道，更是對他一生信仰的褻瀆！把國家政策曲解為個人逐利的借口，把投機倒把美其名曰“創(chuàng)造價值”？！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直射向林向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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