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北上求學帶來的離愁與新生活的憧憬,如同夏日的陣雨,尚未在江城林家完全散去,一片更為厚重、壓抑的烏云,已籠罩在整個中國中南部上空。1998年的夏天,以一種異常狂暴的方式,降臨在長江流域。
六月底開始,天氣就顯得極不尋常。原本應是晴熱少雨的時節(jié),天空卻總是陰沉著臉,雨水淅淅瀝瀝,時斷時續(xù),仿佛老天爺擰不緊的水龍頭。進入七月,這水龍頭仿佛被徹底擰開了!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一輪接著一輪,仿佛永無止境,瘋狂地傾瀉在已經(jīng)飽含水分的土地上。
新聞聯(lián)播的背景音樂,似乎都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每天晚間七點,林瀚章和周文瑾都會雷打不動地坐在那臺牡丹牌彩色電視機前。然而,熒幕上傳來的不再是經(jīng)濟建設的喜訊或國際風云的變幻,而是一串串令人心驚肉跳的字眼和畫面。
“長江流域出現(xiàn)全流域性特大洪水……”
“宜昌出現(xiàn)歷史最高水位!”
“九江站水位突破歷史極值!”
“全線超警戒水位!”
“百年一遇!”
播音員邢質(zhì)斌那向來沉穩(wěn)的嗓音,此刻也透露出無法掩飾的凝重。電視畫面上,是渾濁不堪、如同黃龍般咆哮翻滾的長江干流!江水失去了往日的邊界,肆意漫溢,淹沒了江灘、碼頭、農(nóng)田……遠方,昔日清晰可見的山巒,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最令人窒息的時刻,在八月初的一個夜晚到來了。
新聞畫面突然切換到江西九江??耧L卷著暴雨抽打著鏡頭,現(xiàn)場記者的聲音在風雨中聲嘶力竭,背景是混亂的人聲和一種沉悶的、不祥的轟鳴。緊接著,畫面定格在九江城防大堤4-5號閘口之間——一道巨大的、觸目驚心的裂口,如同大地被撕開的一道傷口!渾濁的江水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從裂口處咆哮涌入!
“九江大堤發(fā)生決口!決口正在擴大!”
“洪水正在倒灌九江城區(qū)!”
“部隊官兵正在緊急搶險!”
決口的畫面,通過電波,瞬間傳遍了全國每一個有電視信號的角落。那一刻,仿佛所有守在電視機前的中國人,心都被那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
江城,這座依偎在長江重要支流邊的老工業(yè)城市,雖然暫時未遭受九江那樣毀滅性的直接沖擊,但同樣風雨飄搖,水位持續(xù)暴漲,沿江低洼地帶已經(jīng)開始進水,全城都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tài)。
在林家那間熟悉的客廳里,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彩色電視機屏幕的光芒,映照著林瀚章和周文瑾蒼白而沉重的臉龐。
周文瑾雙手緊緊攥著圍裙邊緣,嘴唇微微哆嗦著:“老天爺啊……這雨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九江那邊,得淹成什么樣啊……得有多少人無家可歸……”她的思緒飛到了那些在新聞畫面中看到的、在洪水中掙扎求救的模糊身影,飛到了可能被淹沒的村莊和城鎮(zhèn)。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醫(yī)務工作者,她更本能地擔憂起另一個潛在的危機:“這么大的水,死了牲畜,污了水源,這要是鬧起瘟疫來……可怎么得了!”那種對大規(guī)模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恐懼,讓她不寒而栗。
林瀚章則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只有那雙緊盯著屏幕的眼睛,閃爍著復雜難言的光芒。他看著畫面中那翻滾的、如同泥漿般濃稠的江水,看著那些在狂風暴雨和驚濤駭浪中,用沙袋、用身體、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與洪水搏斗的軍民身影……
他的思緒,仿佛穿透了時光,回到了更久遠的年代。
“大江……又是大江……”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歷史的滄桑感。
周文瑾聞聲看向他。
林瀚章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屏幕,仿佛在對著那咆哮的江水訴說:“當年……為了渡過這條大江,我們付出了多少代價……多少年輕的生命……沉在了江底……”他想起了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長江天塹曾是無法逾越的屏障,是用鮮血和生命才換取的通途。
“后來……搞建設,修大橋,建大壩……還是在這條江上……多少人耗盡了心血,多少人……”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他想起了那些為了國家工業(yè)化、為了水利工程而奉獻青春甚至生命的同事和工友們。
“現(xiàn)在……”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積郁吐出,“這次,不是和人斗,是和天斗……是和這養(yǎng)育了我們,也一次次考驗著我們的老天爺斗!”
他的話語里,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只有一種沉重到極致的、屬于他們那代人的責任感和一種近乎悲壯的認命——仿佛與天災人禍的斗爭,是這個民族與生俱來的宿命。
窗外,江城的夜空中也是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敲打著玻璃窗,仿佛在應和著電視里傳來的長江的咆哮。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場關乎無數(shù)人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嚴峻至極的考驗,已經(jīng)迫在眉睫。而這份牽動全國人心的災情,也必將傳遞到遠在西北戈壁的林衛(wèi)東一家,以及身處改革開放前沿深圳的林向洋那里,激起他們各自不同的反應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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