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音尚在耳邊回蕩,武媚已被一群忽然變得殷勤周到的宮人簇擁著,離開了那間如同噩夢般的廢院。腳步虛浮地行走在掖庭宮的巷道間,陽光刺目,空氣清冷,她卻恍如隔世。沿途遇到的宮人無不斂衽避讓,投來的目光復雜難辨,再不見往日的鄙夷與放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探究,乃至一絲迅速滋生的敬畏。
芷蘭軒位于掖庭宮南苑,雖非什么奢華之所,卻是一處規(guī)整潔凈、向陽而建的小小院落。青磚鋪地,白墻環(huán)繞,雖值冬日,廊下仍擺放著幾盆耐寒的松柏,顯出一絲生機。與那漏風漏雪、陰暗潮濕的廢院相比,不啻天壤之別。
為首的宦官推開軒門,一股干燥溫暖的、帶著淡淡蕓香和藥草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驅散了武媚周身的寒意,也讓她恍惚的神智稍稍清醒。
“武才人,這便是芷蘭軒了。您瞧瞧可還缺什么,盡管吩咐。”那宦官語氣客氣,卻帶著程式化的疏離。
武媚踏入室內(nèi)。只見屋中陳設簡單卻一應俱全:一張櫸木雕花床榻,鋪著厚實嶄新的棉褥錦被;一套桌椅茶幾;一個梳妝臺;甚至還有一個燒得正旺的黃銅炭盆,盆中銀骨炭無聲地燃燒著,散發(fā)出融融暖意。窗明幾凈,窗紙上貼著寓意吉祥的窗花,陽光透過窗欞,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一切,都整潔、溫暖、得像一個……真正的、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武媚怔怔地站在原地,幾乎不敢動彈,生怕眼前這一切只是重病中的幻覺,一碰即碎。
“才人一路辛苦,先歇息片刻。太醫(yī)署的醫(yī)官稍后便到。熱水和干凈衣裳這就送來?!币晃荒昙o稍長、面容和善的女官上前,輕聲細語地安排著,指揮著身后的小宮女們忙碌起來。
不過片刻,熱氣騰騰的浴桶抬了進來,干凈柔軟的嶄新宮裝也送了來。武媚被宮女們服侍著沐浴更衣,溫熱的水流洗去積年的污垢和寒冷,也仿佛洗去了那附骨之疽般的絕望與屈辱。換上那身雖不華麗卻干凈舒適的藕荷色宮裝,她看著銅鏡中那個瘦削得脫了形、臉色蒼白如紙、卻眉眼依稀恢復了往日清秀輪廓的影子,仍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太醫(yī)很快到來,是兩位神色嚴謹?shù)睦厢t(yī)官。他們仔細為武媚診了脈,查看了舌苔,詢問了癥狀,態(tài)度恭敬而專業(yè)。
“才人乃寒氣入骨,久郁成疾,兼之脾胃虛弱,需徐徐調(diào)養(yǎng),萬不可再受寒受驚?!睘槭椎奶t(yī)捋著胡須,沉吟道,“待老夫開一劑溫補祛寒、潤肺化痰的方子,先吃上幾日。飲食務必要清淡溫熱,循序漸進?!?/p>
醫(yī)官開了方子,又仔細囑咐了煎服之法,方才離去。很快,按照方子抓來的藥材和小泥爐也送了來,一名小宮女被指派專門負責為她煎藥。
傍晚時分,晚膳送來了。不再是餿臭的冷粥,而是一碗熬得糯軟噴香的粳米粥,幾樣清淡小菜,甚至還有一小盅燉得爛熟的雞湯。食物的香氣勾起了武媚壓抑已久的食欲,也讓她麻木的腸胃開始蘇醒。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溫暖的粥食滑入胃中,帶來一種久違的、踏實熨帖的感覺。
夜幕降臨,炭盆繼續(xù)散發(fā)著穩(wěn)定的熱量,將屋子烘得暖洋洋的。床鋪柔軟干燥,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武媚躺在上面,蓋著厚厚的棉被,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卻第一次不再感到那徹骨的寒意。
她手中依舊緊緊握著那枚墨玉。此刻,在這溫暖安寧的環(huán)境里,那墨玉似乎也變得更加溫潤,中心那抹流云狀的白芒仿佛活了過來,緩緩流轉,與她平穩(wěn)了許多的心跳隱隱呼應。
她知道,這一切的轉變,絕非無緣無故。那突如其來的圣旨,這周到細致的安排,背后定然有著她尚未知曉的緣由。是晉王殿下嗎?是他那次雪夜探望后,又做了什么嗎?還是……那位始終未曾露面、卻一次次在她絕境中遞來希望的東方先生?
思緒紛雜,卻不再是以往那般充滿恐懼和絕望。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混合著巨大的茫然、細微的不安,以及一絲無法壓抑的、如同春草般頑強鉆出凍土的希望,在她心中交織。
身體依舊虛弱,咳嗽仍會不時發(fā)作,但那股沉甸甸壓在她心頭、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死亡陰影,終于開始消散。生命力,正隨著溫暖的飲食、對癥的藥物和這安全的環(huán)境,一點點地回到她這具飽受摧殘的軀體里。
她就像一株在嚴冬冰雪中幾乎凍斃的寒梅,突然被移入了溫暖的暖房,得到了陽光和雨露的滋潤。雖然枝干依舊瘦弱,傷痕累累,但內(nèi)在的生機已然被喚醒,枯萎的根系開始重新汲取養(yǎng)分,等待著在合適的時機,重新萌發(fā)出嫩綠的春意。
長夜依舊,但芷蘭軒的燈燭溫暖而明亮。寒梅于此,漸蘇生機。武媚閉上眼,感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呼吸漸漸平穩(wěn)悠長。她知道,真正的危機或許并未完全解除,未來的路依舊吉兇未卜,但至少今夜,她可以睡一個安穩(wěn)覺,做一個或許不再那么寒冷的夢。
春天,似乎真的快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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