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隊長的話頭戛然而止,沒好氣地朝門口方向瞪了一眼,隨即又像沒事人一樣,把酒碗往胡強跟前一推:“甭管那些!嘗嘗!正經供銷社兌的酒票!門路干凈得很!”他撕開瓶口那層淺黃色的薄封皮,瓶蓋撬開的脆響再次回蕩。
辛辣醇厚的酒液,終于倒進了胡強滿是泥點的搪瓷缸里,只淺淺鋪了個底兒。那濃烈的香氣仿佛有了實體,鉤子一樣拽著他的魂。
胡強沒二話,仰起脖子就灌!
一股滾燙的液體刀子般劃過喉嚨,帶著一股野蠻的力道狠狠砸進空蕩蕩的胃囊!火燒火燎的灼痛感瞬間炸開,激得他像只被燙熟的蝦米猛地弓下腰,撕心裂肺地咳起來,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飆出,在昏暗的油燈光下亮晶晶一片。
“咳咳咳……呃……”
劉隊長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布滿皺紋的臉上卻漾開一絲渾濁的笑意,煙袋鍋子在炕沿磕了磕,火星四濺:“急個甚!毛頭小子!來,壓壓,嘗嘗你嬸子拿棉籽油嗆鍋炒的芥藍疙瘩條,香著呢!”
胡強被嗆得說不出話,眼淚汪汪地抓起筷子,也顧不上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往嘴里扒拉那油亮亮、咸津津的疙瘩條和燉得沙綿的土豆塊。幾口熱乎乎的咸菜下肚,喉嚨里那股翻江倒海的燒灼感才稍稍壓下去一點。
他抹了把臉上的淚水鼻涕,吸了吸鼻子,伸手抓過那瓶老白干。劣質塑料瓶蓋邊緣有些毛刺,扎手。他用力擰開,先恭恭敬敬地把劉隊長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重新斟滿,酒液幾乎要溢出來,濃烈的香氣彌漫得更兇。然后才給自己的搪瓷缸里,又小心翼翼地倒了淺淺一層。酒瓶空了小半。
劉隊長嘴里含著那枚磨得溫潤的玉石煙嘴兒,瞇眼看著眼前這個動作規(guī)矩、眼神里透著疲憊卻依舊保持禮數(shù)的上海知青,心里暗暗點了點頭。都說城里來的知青少爺羔子,嬌氣,不懂鄉(xiāng)下規(guī)矩??裳矍斑@胡強,給他的碗里倒酒那架勢,雙手捧瓶,斟得滿滿當當,那份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敬重,做不了假。
胡強雙手捧起自己那個掉了不少瓷、沾著泥巴和淚痕的缸子,微微欠身,缸口沿放得低低的,穩(wěn)穩(wěn)地碰在劉隊長粗瓷碗的下沿靠底部的位置。
“當啷!”
一聲清脆又帶著點鈍感的碰撞聲,在狹小悶熱的土屋里格外清晰。
老漢心頭那點因為閨女冒失被打斷的不快,被這一聲碰撞敲得無影無蹤。他渾濁的眼睛里罕見地透出點亮光,嘴角咧開,露出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好小子!懂規(guī)矩!”他端起碗,咕咚又是一大口。
三杯烈酒下肚,滾燙的感覺從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似乎把淤積了半個月的寒氣都逼了出來。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里搖曳,映著劉隊長煙袋鍋里明明滅滅的火星,像散落在夜空的寒星。
老漢重重地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煙霧繚繞中,他盯著炕桌上跳動的燈火,像是漫不經心地拋出一句話,那聲音不高,落在胡強耳朵里卻不啻驚雷:
“強兒,”劉隊長喚他的口吻,親昵得像是在叫自家兒子,“聽上頭吹風說……要恢復那個啥……勞什子高考了?”
胡強端缸子的手,猛地一顫。幾滴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一片冰涼。
胡強捏著那根啃得溜光、只剩點筋膜的雞爪子,油亮的湯汁正順著指縫往下滴,“啪嗒”一聲,在膝蓋那片補丁摞補丁的粗藍布褲子上暈開一小塊深色油漬。
窗外,生產隊那輛老舊驢車的木轱轆,正碾過凍得梆硬的土路,發(fā)出漫長而單調的“吱——呀——吱——呀”,像鋸子拉扯著人的神經。
“……我弟來信說,紅頭文件都見著了,板上釘釘?shù)氖聝骸!焙鷱姷椭^,聲音悶得像從地縫里擠出來,“可我這初中都沒念完的……”后半截話被一聲粗重的嘆息摁回了肚子里,只剩下牙床和雞爪骨頭較勁的細微聲響。
“啪嗒!”
劉隊長端著的那杯幾乎滿溢的酒,手猛地抖了一下。清澈微黃的液體像決了堤,瞬間沖垮了表面那層薄薄的張力薄膜,一股腦兒順著老漢粗糲的手指頭往下淌,酒香混著涼意,刺得他一哆嗦。
剛才被烈酒和熱菜烘起來的那點暖和氣兒,像是被這潑出來的酒水兜頭澆滅了小半。老漢的臉沉在油燈跳動的陰影里,看不出表情,只把那只濕噠噠的手在衣襟上隨意蹭了兩下。
“咋滴?”劉隊長忽然往前探了半個身子,旱煙混合著濃烈酒氣的味道,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猛地罩住了胡強。油燈的火苗被他這動作帶起的風攪得一陣亂晃,墻上的人影也跟著劇烈搖擺,“你不想考?”他盯著胡強低垂的腦袋,聲音不高,卻像錐子,“那么多知青,聽到點風聲都跟過年似的!眼睛都盼綠了,就指著這信兒早點真?zhèn)鬟^來,好回城里那個花花世界!你倒好,啃雞爪子啃得香?”
胡強苦澀地扯了扯嘴角,終于丟開了那根光溜溜的雞骨頭,抓起旁邊一塊粗糙的土布抹了把手上的油。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對面墻壁上那片斑駁模糊、幾乎褪成灰白色的標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幾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掙扎的幽靈。
“我給弟弟回信了,”胡強的聲音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我說,大哥我初中畢業(yè)就斷了學業(yè),要不是趕上上山下鄉(xiāng),爹娘早就托關系把我塞進哪個廠子當工人去了。這都多少年了?七年!七年啊!學校里學的那點東西,早八百年就原封不動還給了老師!”他自嘲地咧咧嘴,露出一點白牙,“您問我拿啥考?拿鴨蛋?鵝蛋?還是老母雞下的笨雞蛋?反正都是圓溜溜、滑不唧溜的‘蛋’,我自信得很,就不去丟那個人,枉費那個心思了!”
劉隊長定定地看了他幾秒,布滿溝壑的老臉上先是愕然,隨即那緊繃的肌肉一點點松弛下來,最后竟“嗬嗬嗬”地笑出了聲,帶著點無奈,又似乎有點如釋重負。他不再猶豫,端起手里那杯殘酒,脖子一仰,“咕咚”一聲灌了個干凈,喉結猛烈地滾動。
辛辣順著食管一路燒下去,他咂了下嘴,放下杯子,空杯底兒在瘸腿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
胡強拿起酒瓶,小心翼翼地給他重新滿上。劣質塑料瓶口發(fā)出細小的“滋滋”聲,透明的液體在粗瓷碗里打著旋兒往上涌。
“那……”老漢渾濁的眼睛盯著碗里搖晃的酒液,手指無意識地捻著煙袋桿,“總歸是個回城的機會不是?豬往前拱,雞往后刨,但凡有點縫兒也得試試啊!”他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刺向胡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