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陽光透過林家書房的窗欞的雕花,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六歲的林仲杏縮在紫檀木屏風后,小手緊緊攥著衣角,屏住呼吸聽著屏風外的動靜。
父親林耘志端坐案前,手中捏著一卷《論語》,目光掃過面前三個垂首肅立的兒子,語氣帶著幾分不耐:“伯松,你來說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下句是什么?”
十四歲的長子林伯松漲紅了臉,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袍角,支支吾吾半天,才擠出一句:“是是‘就有道而正焉’?”
“前面還有半句!”林耘志眉頭緊鎖,將書卷重重拍在案上,“讀了幾年書,連這么基礎的章句都記不全,將來如何科舉入仕,光耀門楣?”
次子林伯風、三子林伯青嚇得把頭埋得更低,不敢作聲。
屏風后的林仲杏抿著小嘴,童稚的眼睛里滿是焦急,小腦袋微微晃動,無聲地默念著完整的句子。
“父親,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鼻宕嗟耐暣蚱屏藭康某良拧?/p>
林仲杏忍不住從屏風后探出頭,小臉上帶著邀功般的期待。
林耘志猛地回頭,看到女兒小小的身影,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眉頭擰得更緊。
“杏兒,誰讓你在這里的?女兒家該待在內(nèi)院,跟著你母親學針線、習女紅。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些不是你該知曉的?!?/p>
“可父親,兄長們答不上來呀?!绷种傩記]有挪動腳步,固執(zhí)地仰著小臉,“整部《論語》我都能背下來,還有《詩經(jīng)》,母親教我的那些,我也都記得?!?/p>
林耘志怔住了,他盯著女兒看了半晌,突然招手:“你過來?!?/p>
林仲杏邁著小碎步走到案前,小小的身子還及不上案沿。
林耘志隨手翻開案上的《左傳》,指著其中一段晦澀的文字:“你讀讀這個?!?/p>
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父親的一時興起,連三位兄長都偷偷抬眼,等著看妹妹出丑??闪种傩訁s挺直了小腰板,目光落在書頁上,聲音清亮地誦讀起來。她的吐字清晰,斷句精準,竟將那段連林伯松都覺得拗口的文字讀得流暢自然。
“停?!绷衷胖咎执驍嗨?,指著其中一句,“這句是什么意思?”
林仲杏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用自己的理解,解釋道:“這句話是說,君子做事要符合道義,不能因為個人恩怨而違背常理。就像父親常說的,做人要光明磊落。”
書房內(nèi)一片寂靜,三位兄長臉上滿是難以置信,林耘志的手微微顫抖,他看著眼前這個天賦異稟的女兒,眼中情緒翻涌,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長嘆。
“天何薄我林家,賜此麟兒,偏為女兒身”
——
那是林仲杏第一次讀懂父親眼中的復雜。有發(fā)現(xiàn)珍寶的驚喜,有懷才不遇的惋惜,最終都沉淀為無可奈何的黯然。
她似懂非懂地看著父親,心里第一次冒出一個模糊的念頭:女兒身,難道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嗎?
從那天起,父親不再禁止她進書房,卻也從未主動教過她什么。
每當兄長們在案前讀書,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記著。父親考校兄長們的功課,她總能在心里默默給出答案,那些兄長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的章句,于她而言卻如同呼吸般簡單自然。
她開始偷偷翻看父親書架上的書,從《詩經(jīng)》《楚辭》到《論語》《孟子》,再到更晦澀的《尚書》《禮記》,只要能拿到手的,她都如饑似渴地閱讀。
有時候母親發(fā)現(xiàn)了,會輕輕拿走她手中的書,無奈地說:“杏兒,女孩子家讀這么多書沒用,女子無才便是德。將來還不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務?!?/p>
“可書里的道理很好呀。”林仲杏仰頭看著母親,眼中滿是不解,“為什么男子能讀書求功名,女子就只能學針線?難道女子就不需要明白道理嗎?”
“你們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到底是無什么才,才是女子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