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從營脊拔起,像在一叢兵刃之間擎出的一根白骨。
臺身不高不低,恰在營門鼓樓之上,四角以楠木作柱,中空疊階。最上層只容一人立足,卻能把整個營地的光與喧嘩都擋在腳下。
風自河面拐來,拂過臺沿上的銅鈴,先沉后輕,余音極薄。鈴聲抵不過營中的哭與叫,抵不過密如雨點的馬蹄與鐵器碰擊,卻在這一方高處,恰好足以掐住人的心跳,讓它慢下來。
郭嘉立在臺心。
他身后披的是素色粗氅,袖口系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細瘦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托著一枚圓盤,盤面包金裹玉,邊緣鐫著幾乎看不見的符文。指針極細,細得像蜻蜓一根透明的腿。風每一次擦過,指針便以一種不是風應有的速度突地顫動一下,然后繼續(xù)狂轉,迫不及待地將盤上的刻度逐一掃滅。
這是為他特制的感應羅盤,刻度對應的是無形的“煞”。凡俗看不見摸不著的“龍煞之氣”,在這枚盤上變成了可量化的“力”。
呂布每撕開一處城門,每點燃一段街市,每一次以血為火、以骨為薪,兗州地下封印便要承受一次巨錘。震蕩沿著看不見的紋理回響,像黑潮撞礁,撲來,又退去。
羅盤的指針便跟著抽搐、尖叫、潛行、再尖叫。它像一個被逼到絕壁邊緣的舞者,驚恐,卻又忍不住熱烈地向前一步。
臺下,傳令奔走,白札像雪。
昨日的雨把營地的泥漿攪成一鍋灰,今日的風從北方卷來,把那鍋灰吹得冒煙。
有人在營門外跪,有人在營門內跪;有人把孩子舉到肩上徒勞地高過人群;有人手里還抓著一塊沒來得及吃的餅,餅邊泡濕,指印深深陷在里面。
親兵清道,木杖敲在地上并無權杖該有的威嚴,只是一聲聲疲倦的勸。那些跪著的人,額上的泥印一圈壓一圈,像一張張被來回翻蓋的舊印泥。
“請回師——”
“求主公——”
哭與求之間夾著一個粗重的字:家。
口音從陳留到濮陽,從陽武到酸棗,雜亂無章,卻像同一處疼的不同叫法。每一種叫法都能穿過兵甲與營墻,一寸寸爬上這座高臺。
郭嘉沒有回身。
他其實能感覺到每一種疼。他不聽,卻知道那疼的顏色。
他知道夏侯惇跪在帳內寫下了那個巨大的“回”,他知道曹操把手按在案上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他甚至知道某位軍吏在帳外抬著第十九封告急時,鞋底的釘子松了一顆,走到門檻前腳步一頓,差點絆倒。
因為風把這些細碎的一切推到他面前,再在他面前輕輕合攏。那合攏里有逼仄,有焦灼,也有他此時最不需要的憐憫??蛇@些都穿不過他手心這枚羅盤的薄玉面。羅盤在叫,他的心也在叫。只是他心中的叫聲,向來與旁人不同步。
他低頭看盤。指針在前刻剛越過“七”,此刻正以極細的嗡鳴靠近“八”。
盤緣那一圈微不可察的符,也在風與震里一小段一小段亮起,像一群細小的魚在水下閃背。一道細紋悄悄爬上玉晶之中,淺得幾乎看不見。他知道那不是裂痕,只是“力”的影——地下的封印還未破,只是呼吸開始紊亂。它在一次又一次的沖擊中喘不過氣,肺里翻出厚痰,咳,咳不出,便把喉骨頂?shù)冒l(fā)響。
“再重一點?!?/p>
他沒有開口說話。他把這個念頭埋在舌根,讓它像酒一樣在口腔里鋪開,再一點一點咽下去。
咽的時候,他的眉心略微一緊——他嘗不出味。失去味覺已不知哪一日開始;甜、咸、酸、辣,乃至鐵銹味的血,在他的舌上都只剩下“溫”。
溫是最空的味。像冬日手爐里的灰,熄了很久,卻還把手燙得不敢握緊。具象化代價,味覺喪失、情感淡漠,皆是“魔性”的代價。嘗不出味的日子里,他每晚都能睡得很沉,只是醒來時手肘與指節(jié)冷得像埋在雪里。
風把營門外的喊,連著彤云,卷到更遠——卷到兗州的腹地,卷到濮陽和陳留那些正在崩裂的門樞上。崩裂聲初入耳時像豆破殼,再大,就像骨頭被撬開與槽分離。那是城。城在叫。城不是磚石,是人心;不是城樓與箭垛,是在門內不得出、門外不得入的一千種恐懼。
郭嘉閉眼,片刻,睫毛上積著的霧水被風一拂,散了。散的時候,他想到一個人——蔡文姬。這個名字像一縷琴聲,細,干凈,卻帶刺。她能聽見龍脈的哀鳴,所以她每一次抬眼看他,眼底都像藏著一塊不化的雪。
他不回想她的目光。他只記得那雪的溫度有多低,多干凈。那是人間的聲音,他此刻不需要。
指針觸到“八”,羅盤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叮”。那聲音不是金屬的,是玉石在極細的縫里輕輕相擊。像一粒細小的塵埃被丟進了鐘里。若在平地,旁人未必聽見;在這高臺,風把一切放大,連塵也帶上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