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司的書吏把這三句抄在竹簡上,命牙門旗下各隊照式執(zhí)行。
旗不動時,便照舊例;旗一動,就有特例。橫風(fēng)起,火盆里的是藍(lán)綠,表示“水急”,各隊先保“喉”;縱風(fēng)起,火盆里的偏黃,表示“人緊”,各隊先?!奥贰?。色火與石法掛鉤,旗手被勒令半日一背。背錯,罰的不是錢,是工日——這里邊藏著一條郭嘉的私法:罰錯的力,用在對的工上。
“石要從‘小’起?!背剃旁谏硤D上點了一圈黑點,“先做石枕,再做石齒,再做石喉。枕穩(wěn),齒不偏;齒穩(wěn),喉不噎?!?/p>
“城中也要‘石枕’。”郭嘉指向環(huán)街,“每十丈一塊壓角石,刻‘回’字,暗示人流順逆,不讓人亂跑。夜里火一熄,腳還認(rèn)得路?!?/p>
荀彧來時,正看見這場忙。他站在新鋪的一段石道旁,低頭看那一方壓角石,石面刻一個開放的“回”字,邊上有蛇目一點。他笑了一下:“石也有文?!?/p>
“文若來得正好。”程昱把一紙“石法”遞過去,“加一條:凡橋下石臺,立‘石尺’。尺上刻一連串細(xì)孔,內(nèi)藏小簧。水漲至孔,簧鳴如蟲,夜里也聽得見。叫‘石鳴’?!?/p>
“妙?!避鲝c頭,“手不在,耳也能看?!?/p>
郭嘉看看天色,云往北抽。風(fēng)的味變了,潮腥里裹著一絲燥。
他心里有數(shù):黃昏前會有一場突急的漲。他招手叫來龍骨水車隊,把“逆止桿”再檢查了一遍,竹楔緊,齒吻合,踏板高低按“男足、女足、小足”三檔分置。
婦人也能踩,大人帶小孩也能踩。水車旁邊立一塊小牌,刻著一行字:工值照男。這一句是程昱提的,郭嘉沒有改。
“石頭準(zhǔn)備?!毕暮類纳ぷ訌牡躺蠞L下來。
他帶著斧在前,斧不離身,卻不輕舉。近來他學(xué)會了在工地不吼,把“吼”交給火與旗。他站在最緊的那一口“喉”前,腳踏石枕,刀背貼著門牙。
有人腳下一滑,他一手把人拎住,另一手把石楔往回頂了一寸。頂?shù)臅r機(jī)正好,水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住,緩了半拍。
傍晚風(fēng)色突然暗。遠(yuǎn)處一條烏線壓過來,像有人在天邊蹭了一下墨。
第一陣急雨落在堤上,石皮“嘶”地縮了一下。工正大喊“開喉”,轉(zhuǎn)門兩側(cè)的石牙一齊挪開半寸。內(nèi)渠嗡地一聲,像一條困獸終于換了氣。再后一陣,堤身魚鱗處涌出幾處白花,三處小塌角幾乎在同一刻松散。
色火立起,連放三盞綠。牙門旗沿河下傳,鼓聲接力,節(jié)拍清楚。龍骨水車隊踩上去,水從葉板上濺出細(xì)亮的雨。
“北側(cè)二圩?!背剃盘郑瑯O簡的一記,“先保人。”
“明白?!毕暮類獛T繞過去,不用斧,直接把鹽繩甩下,綁人先撤。
郭嘉看著那條黑線沉了又起,太像胸腔里的那口風(fēng)。他按住太陽穴,手指在皮下輕輕揉了一下。
蔡文姬站在他左前,琴未帶身邊,她只用指腹在斗篷上畫三道短線,隨后是五道,最后七道。她在空中以“無聲”拍節(jié)。節(jié)拍落定,齒與喉的聲聽起來像一支不快但不亂的曲。
第一處小塌角穩(wěn)住時,第二處崩得更急。那是新補(bǔ)的一道魚鱗,石與石還未全熟。
匠人搶救時,忽有兩名陌生壯漢從背后對著“逆齒”口下手,要抽走那枚竹楔。
管工的校尉眼尖,一眼瞧見那兩人的腰眼不識牙門號,不像本地里正。他大喝一聲,飛撲過去,和兩人滾在濕石上。
夏侯惇趕至,斧背照著一人的手腕一壓,那手腕當(dāng)即失力。另一人不服,往堤下跳,腳踩在滑石上一打旋,整個人貼著石鱗往下滑。
正要墜下,程昱從背后抓住他的衣領(lǐng),往上一拎,拎住后腦勺,像拎起一只野狗。他把那人按在石枕上,不急不躁:“是袁氏的,還是徐州的?”
那人咬牙不答。
荀彧走近,遞給夏侯惇一塊沾了水的麻布:“塞住他嘴,先別廢話。”他轉(zhuǎn)頭對郭嘉道,“夜里一定還有手。”
“不會多?!惫蔚吐暎八麄儾欢c’,不敢下死手。”
蔡文姬在人群外,慢慢呼出一口氣。她從石聲里聽見了兩次“不合拍”的急促,那不是水的聲,是人的聲。
她不說破,只把兩處“偏”的地方在心里記下,待風(fēng)緩些,再告訴工正去換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