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留話?”程昱問。
“留一句?!惫慰粗韧膺h處已經(jīng)亮起的一線晨灰,“告訴他:人心比城重。若還想守人,以后沿‘安’字走,總能遇到我們?!?/p>
“謹記?!背剃艖?yīng)。
他們開始撤。撤也像奔襲,穩(wěn)中求快。旗一面面收攏,水缸依次挪走,唯獨谷外第三面“糧安旗”留在原地,不高不低。
百官之中有人遠望,恍惚覺得那旗像某種碑,立在他這一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上。他忽然跪下,面朝旗,重重叩頭。不為誰,只為今日沒有死。旁人不勸,只默默讓出一圈空地。
“奉孝?!毕暮類盏叮邅?,盔發(fā)下是汗,“你這‘利刃’,砍得干凈?!?/p>
“刀不見血,才是真利?!惫蔚恍Γσ夂軠\,下一瞬胸口一緊,咳了一聲。他抬手按在胸前,指尖冰冷,像摸到了一節(jié)蛇骨。他把那口血意吞回去,目光仍清。
“要不要歇一歇?”夏侯惇很少這樣問人。
“在馬上歇?!惫畏砩像R,坐穩(wěn),“前去關(guān)道外側(cè)的岔路口,樹‘牙門旗’。主公若問,回他:‘名’到了一步,‘人’到了半步。”
“‘半步’?”夏侯惇不解。
“剩下一半?!惫慰聪蜻h處,聲音輕,“今夜城下的‘遺珍’我們只開了門。明日諸侯爭‘先登’,我們只需端水、舉旗。再后,才是‘利刃’真正的鋒——讓他們知道,曹軍的刀,能割斷恐懼,也能切開舊世的繩?!?/p>
他一夾馬腹。馬如箭。隊伍像被一雙掌托起,靜靜地滑向下一處要位。
——
辰光微起。谷外的小丘上,一名騎者自北來,身后塵尾短,馬喘穩(wěn)。他勒韁遠觀,目光從仍在谷外飄著的“糧安旗”掠過,又掠過地上被挑斷的輜重繩,最后停在水缸底那枚“安”石上。
他沉吟片刻,翻身下馬,從馬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銅笛,吹了兩聲極短的調(diào)。丘下又現(xiàn)出三名騎者,俱著素甲,旗不舉。
他們在丘頂停住。那人望向南方的廢城,又看向西去的關(guān)道,低低道了一句:“名與人?!?/p>
他把笛子揣回懷里。有人問:“將軍,可追?”
“追什么?”那人淡聲笑,“追‘名’,還是追‘人’?他們不爭‘先登’,卻先把‘安’字刻在了這條路上。若追,只能追著在他們的路上走?!?/p>
他翻身上馬,向西偏北發(fā)一片小旗。旗面無字,只有一條繞成環(huán)的細蛇紋。小隊轉(zhuǎn)身,隱去了。
——
臨撤時,鴆再次回到那輛粗麻布車旁。
那兩個人已隨護人隊走遠,只留下一枚極輕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的“安”字上。她忽然伸手,把那兩個字又描了一遍,炭粉輕輕落下,像一層薄薄的霜。
她把車簾再退一寸,看見車上壓著一只破舊的木匣。匣角有“御”的半個殘字。她沒有動它。她只是把匣旁的一截裂開的繩換成新的,打了一個結(jié)。結(jié)看著普通,其實是牙門里最難拆的“回環(huán)結(jié)”。
“走?!彼吐暋?/p>
走到谷口,她停了一步,回身看那面擋在晨光里的“糧安旗”。風(fēng)從東南來,旗面向西,像在指路。旗影落在她的腳背上,像一柄無形的刀。
她忽然明白郭嘉說的“刀藏在水里”是什么意思——刀不在殺人,在劃界,劃出一條讓人可以不再怕的路。她把這個理解咽下去,像吞一口冷水,讓它沿著喉嚨一路涼到心口,然后化成熱。
——
午前,曹操帶著后續(xù)的兩隊穩(wěn)膽之兵抵達谷外。路上已沒有混亂。只有兩條清晰的腳印帶,一條往西,一條往南。水缸已挪走,只剩在石上印出的淺圈。圈里落著一枚小石,刻“穩(wěn)”。他彎腰拾起,拇指在石上摩挲了一下,抬眼看向郭嘉。
“奉孝。”他笑,笑里有塵與光,“你這‘利刃’,不愧‘利’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