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前最冷的一截夜,黑得像被刀子刮過的鐵。
風從營旗的破口鉆過去,帶著羊脂未散的甜腥,順勢往外野推。
陳宮撥開帳門,看見風向已偏了半線,心里那根弦又繃了一分。
大帳里,溫侯披著猩紅披風,半臂裸露,甲片映著燈影,如魚鱗微動。
他正把方才從斥候處收回的兩封回報丟到案上一角,一連串的笑聲壓得火盆里的火往下縮。
“范縣的門樓,與圖相合;東阿的閘制,也是那‘乙式’。哈!”他以戟尾輕輕敲案,紅纓散開,“陳卿,汝等昨夜說‘太巧’,如今看,巧不巧?”他側臉望陳宮,瞳孔里全是獵人的興奮。
陳宮收攏衣袖,目光落在第三卷未開的布圖上。
那血染過的紅蠟,如同尚未干透的一滴心事。他靜了靜,緩聲道:“兩處皆驗,第三處——也許是真的。但將軍,世上最可疑之物,常是最像真的東西。”他頓了頓,“且昨夜來投之人,死得太……干凈。干凈得像給人看的?!?/p>
呂布不耐地揮手:“人死了,總歸干凈?;钪牟艜K?!?/p>
他站起,握戟,走到帳門前,將簾子挑出一道弧,“我不喜臟尾巴,今日巳時,三營入定陶北市巷,不鳴鼓,不揚旗。先把市口打下來,城便是我們的飯碗?!彼厥?,笑意冷,“狐疑,是狐的事。獵,是獵人的事?!?/p>
高順出列一步,低聲道:“主公,昨夜游騎在他們北門外試探時,城上雖亂,卻有序。敵退得快,隊形不散,像是——練過的退。小心有伏?!?/p>
呂布肩上一聳,鐵片相擊,碎光四溢:“伏?若有伏,便破它。若無伏,便吃他一口。吃小的,等大的自己上來?!彼@句,正合陳宮昨夜的密令——“魚怕餌太大,先喂小的”——卻被他說出一種不容置辯的傲氣。
陳宮心中一跳,拱手應諾,不再勸。因為他知道,在溫侯心里,勸是多余的,勝才是理。
昨夜的“請柬”已經(jīng)收下,兩處真城皆驗,第三城的廊門“恰到好處”,這就是獵人的肚皮在空,胃口偏偏大起來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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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定陶北巷,天還未亮。
巷口的門洞里掛著一盞油燈,燈芯被風扯得斜,光線像被刀面輕輕劃過。
城中“亂”的痕跡很明顯:一個掉在地上的谷筐,幾串腳印往南延,泥濘里有孩子碎小的步伐,右側墻根有一攤洇開的水跡,夾著一絲太過溫順的油香。
若有心,能察覺那是羊脂熬過的煙味,在夜里只添了一次,又刻意壓低了火,讓煙白而不黑,以便從城肋爬出去,被風推著往營外送。
郭嘉曾在鼓臺上吩咐:“讓人看得見,也要聞得見。”城里的每一步“亂”,都有腳本:背筐者走在前,老人在中,孩子在后,吵鬧,卻不至流血,摔倒的人用左肩先著地,盔可丟,刀不可離身。
亂里有度,慌里有骨。術,藏在法內。
城樓暗處,許褚已經(jīng)把北門外第一圈巡線走完。他用指背蹭了蹭鼻端,被風擠進來的羊脂香讓他想起夜里烤的那半條腿子。他低聲道:“軍師,香過去了?!?/p>
郭嘉站在樓陰下,披一件淺色氅衣,袖口束得很緊。風從他耳側刮過,他的發(fā)尾輕輕向后偏。他聽著風,像聽著一支無形的鼓。荀彧在旁,鈴不響,只目送這座城的“演”進入下一幕。
“諸位,記定。”郭嘉的聲音極輕,“待會兒街上若見紅纓赤戟,矛頭在下,你們先退半步;若他舉戟平砍,借鷹嘴收力,你們從右側側身,不許反撲。讓他贏。”他頓了頓,眼神落在巷盡頭那口圓井,“贏到忘了喘。”
“主公若問?”荀彧問。
“我自去回。”郭嘉唇角動了動,像笑,又像不是。他心里把卷軸輕輕攤開了一瞬:風三換,已至偏南一線;羊脂之煙,再添一次,味越淡越真;‘逃糧’之隊,步入戲;白榜二版,角照舊破。第一計已下肚,第二計,要借他們手點一把火。火不是為了燒,是為了照出影子,影子才會往水里走。如今,只差一口“餌”,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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