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札子,藏入袖中。不是無視,是記下。今晨他給出“近穩(wěn)先行”的答案,此刻這道“名”從北方來的風又敲了敲門。他沒動步。他知道這風遲早要與兗州的河匯到一起,可不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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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軍府小堂。荀彧、程昱、典農(nóng)長史、縣工主事、黃月英先后入座。桌上攤了三冊“草冊”,每冊第一頁都只有一個字:謹。窗外日光退盡,堂內(nèi)火色一寸寸加深。郭嘉分冊:“禮冊、路冊、器冊。今日不過起筆,各司回去各寫自己的第一條。禮冊第一條——‘迎者禮在先’;路冊第一條——‘車駕路先行平直緩’;器冊第一條——‘井水先到,溝渠先開’。把能寫成‘看一眼就懂’的語言,寫在第一行。”
黃月英笑著點頭,把朱筆在“路冊”的空白處一圈,寫下四個字:平直緩穩(wěn)。她回頭沖郭嘉眨眼:“看一眼就懂?!?/p>
眾人笑。笑意落下,屋里卻更穩(wěn)。那種穩(wěn)不是文氣上的,而是像地底下一塊石板按住了潮水。
散會時,荀彧留了個后手。他把一封信放在郭嘉案上:“許縣的‘社稷地’已定。我讓人先把四角埋上石標,待你去時再定‘中’?!闭f完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這個‘中’,不急。等你的‘毒’再退一寸,去定。”郭嘉點頭:“謹遵。”
夜深,風入窗縫,燈焰伏低。郭嘉獨坐,翻開“代價臺賬”,給今日添了兩行:社稷試禮,玄光退一寸;白馬耳報,心念起波,已按。末尾他加上一個小小的“謹”字,字腳落得很穩(wěn)。
他合上冊,又將“迎駕行圖”的空白翻到案心,指腹輕輕摩挲那一大塊無字。他沒有推演,沒有觀人,只靜靜看著這個空白。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此刻不急于畫線。因為這一大片空白,正在給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留一口氣。霸業(yè)之辯,路在何方,答案不是一個響亮的口號,而是讓每個人在這口氣里慢慢看清腳下的路。
他起身,推窗。夜像墨,城像石。風從北來,帶著一點雪腥。他把窗半合,又半開,給風留了一道縫。然后他把袖中的短札拿出來,再看一眼,又收好。他對自己說:北方那一筆,我會寫;但不在今天的第一頁。
窗紙輕響,像焦尾琴上最輕的一次泛音。他笑了笑,笑意不大,卻真實。他回到案前,提筆,在“迎駕行圖”的空白正中,寫下兩個字:當先。又在左下角補了一個字: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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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曹操親自登堤驗水。張遼立于舟首,風穿甲縫,發(fā)出短促的鳴。曹操一聲令下,舟行如箭。行至中流,張遼一記“停”,船體微顫,穩(wěn)住了。堤上百姓站成一線,有人忍不住低聲喝彩。曹操回首,看見這條“看一眼就懂”的水路,眉間寒意散了一層。他沒說大道理,只對身邊人道:“寫上。停得住,才出得去?!?/p>
這句話很快被典農(nóng)刻在白榜邊上,刻刀淺,字卻深。有人看了看字,回去背起鋤頭;有人看不懂“?!钡闹v究,但看懂了那條水的光。
同一時刻,軍府里,郭嘉在“禮冊”的空白處,寫下第一段“民告”:春前行社,耤田在先,百家同證,俟駕乃迎。他放下筆,長出一口氣,感覺胸口那團玄色心光又退去半寸。他沒有去抓那股退意,他只是記下:退半寸。
他靠回椅背,閉目片刻。耳畔仿佛又響起蔡文姬那句:“不彈便可?!彼似鹚?,把溫熱含在口里,最后緩緩咽下。
霸業(yè)之辯,路在何方。今日的答案,落在三處:白榜上、堤岸邊、冊子里。
至于北方的風,先讓它吹兩天。吹到人心里,吹到路面上,吹到“唯一的解藥”四字旁,吹出一個更清晰的“當先”。
他合上冊,起身,去見曹操。
門扉開合,風聲入堂,一切歸于秩序。這里沒有天崩地裂的誓言,只有一群人把刀收進禮,把路鋪到眼前。路在何方?在井里,在渠上,在許縣的空白里,在那一條將要“看一眼就懂”的車駕路上。
等那一天,等“藥”真正入體,再去談“霸”。如今,先把‘先’字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