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差要寫給后來的人看。”黃月英在一旁低聲,“我們不是神。”
“所以我把它刻在銅上。”郭嘉道,“刻在哪里,就認在哪里?!?/p>
曹操看了他一眼,笑得像把刀緩緩歸鞘:“刻在銅上,也刻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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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河灘,鼓雖短,聲已盡。左右虛合的梭再穿第三次,第三次之后不再散,轉(zhuǎn)為撕。撕不是亂砍,是沿著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裂縫,把縫撕開到頭。弩墻換成半弓近射,專鎖眼、喉、指縫。近處的氣味變了,甜轉(zhuǎn)苦,血里有鹽,鹽里有鐵。
呂布在血與鹽的風里,突然聽見一聲極小的“咔”。不是前兩次,他沒聽見。是第三次,他聽見了。這一聲像是在他自己胸口里響起。他第一次覺得胸甲有點重。他用力吸了一口氣,氣卻沒進來。他抬戟往下一按,戟背落在空里,空像水那樣彈了他一下。
張遼倏地回頭,看見碑林后那一抹影子把旗桿斜斜壓下一寸。他不知道那是誰,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今天活下去,明天才有資格回去把釘和鹽的故事寫上竹簡。
高順在旁沉聲:“將軍,收?”呂布沒有答。他把戟橫過胸口,長吸一口氣,把“怒”壓進肚里。他的馬喘了一下。他的眼里有風,風里有沙,沙里有字。那字在他眼里只剩兩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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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臺上,紅影不再動。那不是結(jié)束,是收束。郭嘉把帕角按住,終于把第二杯湯喝完。湯仍舊是水。他把盞擱下,目光清而淡:“鼓,歇?!?/p>
“歇?”夏侯惇挑眉。
“讓他自己聽見自己的喘?!惫握玖似饋恚瑒幼骱茌p,像怕驚動盤上的哪一粒砂?!跋乱宦?,不用我們打。”
阿芷看著他站起的背影。那背影瘦,衣角在風里“貼”了一下。她忽然記起第一次在潁川見他時,那個在廢墟邊喝一口苦茶就能笑出暖的人。如今,他把暖遞給了刀,把苦留在了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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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前一刻,枯河灘的風忽然柔了一線。鼓歇,旗壓,弩墻退半步,騎梭向兩翼斂。戰(zhàn)場從“炸”進入“收”。呂布看見前方的敗兵仍舊背風而坐,仿佛從未動過。那一刻,他的狂喜徹底消退,只剩一種近乎煩躁的空。他不愿承認這空來自哪里。他只把戟握得更緊,指節(jié)泛白。
張遼在后,把半步退到位。他拱手,對著空處低低說了一句——不是給誰聽,是給自己聽:“今日到此?!?/p>
高順點頭。他的馬微微側(cè)過身,像替莽撞的風擋了一擋。二人各護一角,把怒氣收進鞘里,帶著能帶走的人往回退。呂布罵了一句很輕的臟話,最終把手里的戟往下一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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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臺上,針心終于從“錘”的形狀里慢慢散開,像血在水里淡去。黃月英從“母儀”上取下那縷天蠶絲,放在掌心,絲像風一樣輕。她知道,這一夜所做的一切,不會寫在鼓里,不會寫在旗上,只會寫在銅面那一道道細得幾乎看不見的刻痕里。
郭嘉把手從盤沿移開,掌心有汗,指尖卻冷。他看著銅盤,像看著一面沒有人的鏡子。他輕聲道:“戰(zhàn)錘,落過一回了。”
夏侯惇站起,把刀重新掛回腰間,絳未系緊。他咧嘴不笑:“下一回,換我們的錘?!?/p>
曹操笑意沉穩(wěn):“換?!?/p>
荀彧把短令收束,放回竹匣。他望一眼天色:“風要轉(zhuǎn)。”
阿芷輕輕把披風搭到郭嘉肩上。她沒有說話。她只在心里說了一句: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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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將至未至,枯河灘的白與紅被風揉成一團淡灰。古碑上的字在灰里還在輕輕顫:“河不食人,人自食河。”這句話今天改了一次義。羅盤之上,血色的“戰(zhàn)錘”已經(jīng)落下;人世之中,真正的錘,還在風里舉著。
下一聲,不必由人去敲。天地會替我們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