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宮抬眼,笑了一笑。那笑不長,只是把嘴角抬了一分,“奉孝?!彼泄蔚淖?,像在叫一個舊友。又過一息,他才起身,拱手,禮不深不淺,“軍師?!?/p>
曹操隨后至,劉備在側(cè),夏侯惇、荀攸、董昭分列。酒氣輕輕往上浮,像一縷舊時光。曹操看著陳宮,長嘆一聲:“公臺,可悔?”
陳宮搖頭:“悔不悔,于事何補(bǔ)?!彼抗饴湓诰粕?,指尖摩著杯沿,“我隨溫侯,不為利,不為爵,為一分‘任’,也為一分‘不服’。今日至此,非不知是非,非不識輕重。然一人一命,一言一諾?!?/p>
劉備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敬。他拱手道:“公臺以身殉義,玄德敬之?!毕暮類湫Γ骸傲x?棄主投主,亦曰義乎?”荀攸輕咳一聲,壓住這一絲火氣。陳宮不看夏侯惇,也不回劉備。他只看郭嘉。
“奉孝?!彼鋈坏?,“你昨夜用‘聲’取‘心’,今日用‘問’斷‘名’,十殺至此,謀算之精,宮生平僅見。只是……”他頓了一頓,目光像磨過一層極薄的刀,“你的壽,擔(dān)得住嗎?”
這話極輕,卻像落在井底的石子。曹操微動了一下,劉備眼角一收,郭嘉心中那條黑龍輕輕一顫。他笑:“謝公臺記掛。昨夜已歸位。今朝還要?dú)w城?!彼言捳f得云淡風(fēng)輕,不解釋,也不諱言。
陳宮盯了他一息,忽而也笑:“好?!彼栈啬抗?,轉(zhuǎn)向曹操,“孟德,宮知今日免不得。然有兩請:一,請以一杯熱酒賜我。二,請善待宮之老母,厚葬,勿辱?!?/p>
曹操沉默。他不是不記舊。他憶起初入兗州時,陳宮曾勸呂布火燒其營,差點(diǎn)讓他萬劫不復(fù)。他也憶起更早,陳宮持民心之策,曾救過一城。他緩緩點(diǎn)頭:“酒,有。老母,我自遣人護(hù),禮葬?!彼值溃肮_一死,天下說書人口里,要添一段‘義’。我不吝這段?!?/p>
陳宮舉杯。酒溫得恰好。他抿了一口,落下杯。杯沿的水印在案上暈出一圈淡痕。他把杯推開,拱手:“謝?!彼倏垂?,“奉孝,我有三問?!?/p>
“請?!?/p>
“一問:你所守者何?”陳宮盯著他的眼,像要把人從里往外看一遍。
郭嘉答:“根本之民,綱紀(jì)之治,主公之器?!彼A送?,又加了一句,“還有我心里的‘式’?!?/p>
“式?”陳宮挑眉。
郭嘉不解釋。第二問來得很快:“你所棄者何?”
郭嘉:“虛名,戲勇,血性的濫用。以及——”他看了一眼白門的方向,“‘人神’的偶像。”
陳宮笑意更淡:“第三問,亦是我最后一問。你可曾憐他?”他沒有點(diǎn)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
郭嘉很久沒有說話。長到風(fēng)從竹葉上刮過三遍,廊下的燈輕輕晃了一晃。他才道:“知之,故不能憐。”陳宮點(diǎn)頭:“知之,故不能憐。好。”他把袖口理平,把衣襟抹直,“我問完了?!?/p>
曹操抬手。執(zhí)刑者不在此間,門外親兵卻聽得呼吸一窒。劉備上前一步:“孟德,賜其自盡,也是一段體面。”夏侯惇別過臉,“體面?白門已經(jīng)給得太多?!惫挝囱?。他看陳宮。陳宮目光極平:“不必自盡。白門之問既畢,宮愿受繩。”他轉(zhuǎn)頭,對劉備微微一揖,“玄德公的仁,宮領(lǐng)了?!?/p>
曹操嘆息,抬掌,緩緩落下:“行?!?/p>
陳宮不動。他朝東方站了一站,像面向一處看不見的舊山。他輕聲道:“吾陳宮不悔?!彼诸D,“惟愿老母安,百姓息?!?/p>
郭嘉忽然開口:“公臺,你的母親,我親自遣人護(hù)送。今日之事,我為你寫一帖于城門,言你守義。不是贖,不是飾,是直書?!?/p>
陳宮眼里有光一閃,他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停住,“多謝?!彼仡^,看了郭嘉一眼,低低道,“奉孝,天道不肯你太久,你自己慎?!惫吸c(diǎn)頭:“記了。”這一問一答,無人復(fù)言。
門外足音至,執(zhí)刑者入,繩索盤起,木閂又被抬入。陳宮不掙。他把頭發(fā)束好,把腰帶拉直。他把腳放在那塊微微高出的石上。他沒有看任何人。他只是把背挺直,像一桿筆。
木閂落時,白門那邊的風(fēng)又過了一次,吹歪了粥棚上的一面小旗。那旗歪了半寸,便被風(fēng)自己扶正。無聲,無響。書吏提筆,寫下一行小字:“陳宮繩于白門之下,辭曰不悔?!蹦锤?,風(fēng)已把墨香吹散。
——陳宮,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