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毙l(wèi)崢從人群后攏來,袖口油痕未干,手里捏著一摞馬票與梁券。
“十里一站,腳落薄,鋪快,不滯;第一處‘小橋’就在東門外?!惫蔚?,“義銀先兌孤寡與病者,鹽布薄利足三成;‘路帖’一紙,記‘不擾、不抬價、不越位’,讓袁氏在旗下簽?!?/p>
“喏。”衛(wèi)崢應聲,轉身去辦。那張粗陋的河圖已經(jīng)在他腦子里鋪開,從渡口、倉、磨到坊、橋,像一條被墨線逐漸加粗的路。他知道,“錢”要走水,“名”要走橋,“人”要走在中間。他把秤交給門子“記”,把票交給門子“守”,自己去看腳落與泥面。
隊伍甫出城門,第一處“義站”便按“附法”二字設在旗后三十步。袁氏遞來香丸十壇,愿夜里焚于橋尾。荀彧點頭,只加一句:“名列醫(yī)官后。”首騎笑而受教。
風轉了個角度,從東南來,帶了一點潮氣。太學生第三次讀“祀告”,讀到“神不在車,在序”時,門外路上恰好經(jīng)過一輛空車,車輪壓過薄板發(fā)出“咔”的一聲清響。那聲像為“序”落了印。
人群中的縫隙依舊存在。每當有一絲擠動,門子“守”的袖口里那只銅哨便輕輕一動,未響,風已被他看見;許褚的竹竿橫開半寸,人就像被一只溫和卻不容抗拒的手按回位。程昱走在隊后,眼神如箭,專盯那些試圖從“先后”牌的影子里鉆過去的腳。第三次犯規(guī)者很快被司吏請到邊上,太學生念“法帖”,念完給溫水一碗,記名,示眾。
隊伍出城后三里,第一處“腳落”拆下搬走,第二處已經(jīng)鋪好。木楔密,泥面實,薄板不留痕。背門板的婦人始終走在“先”字旁。門子“守”悄悄在她門板底沿塞了一小塊松木,讓重量分散開;門子“記”把她名字寫在“女人與孩子名冊”的空行上,把“祁某之妻”四字寫得很穩(wěn)。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看自己被寫進了哪一行。她只是把門板背帶又勒緊了一寸。
“義鹽三百、義布二十、附法醫(yī)者二,薄利已足?!毙l(wèi)崢從第一處“義站”繞回,輕聲報給荀彧,“‘路帖’已簽,末尾有四字:‘愿隨安行’?!?/p>
“貼在板下?!避鲝?,“字要大,讓人看得見;‘神’不識字。”
太學生把“路帖”加印到第三板下沿,壓上“附法”二字。北風若有若無,鹽堿味被粥香壓住了一線,變得不那么澀。
午前,蔡文姬抱琴至隊首。她仍不設帷幕,只在旗下按了一記“行”。那一記像把城里的呼吸與路上的腳步系在同一根線上。郭嘉胸口那團冷火沉到肋下,薄紗尚在。他不去搶,只是慢慢把一口氣吐干凈,眼睛沿著“先后”的牌與“安”字走遠,遠到東去的路盡處。觀星策在腦海里極細地翻動,死星收斂,活星隱隱相喚。
“第三處角,午后按?!辈涛募У吐?,“按輕。你要用‘穩(wěn)’?!?/p>
“我記?!惫蔚馈K雷约褐唤枇巳?,今日是第二。明日午后,借來的“慢”將要還回一部分。他把這句話壓在心底,把視線收回到眼前。
就在此時,“善意”的第一處暗影試圖翻面。
橋后遠處,一個干凈的少年擠到旗邊,手里抱著一捆細布,笑意溫和:“軍師,某愿以家中布四匹贈‘義’,求在旗下掛一個小旗,寫‘恤民’二字,以勸眾?!彼选靶裘瘛闭f得很輕,像一片雪落在衣袖上。
門子“守”先一步站出,袖下銅哨輕動未響,淡淡道:“旗下只認一個字?!碧珜W生立刻把“‘附法’二字在前,‘善意’隨后”的告條貼到少年手里。少年笑意略僵。郭嘉走近,語氣溫和:“布,納入‘義’,記在‘小橋’賬下;旗,壓在鹽袋底下,改日你若愿隨隊十里一站,便在‘附法’下寫名。今日,不設二旗?!?/p>
少年遲疑了一瞬,終把小旗遞到門子“記”的手里,壓鹽而去。程昱從側影里看著,嘴角不見笑,眼里卻有一絲“嗯”的光:——陽謀曬人,先曬自己。
“中軍啟!”許褚一聲短喝,把隊列從橋后輕輕提了一提。腳步更齊,呼吸更穩(wěn)。曹操自隊心出,披風帶灰,目光如釘,看向東門外第一道斜坡。他只說了四個字:“旗挑更高?!眱擅N緫暟哑鞐U再加一節(jié),黑得發(fā)亮的“安”字在風里抬了一抬頭,像對前方的路點了點。
行至十里,“義站”一處。袁氏首騎躬身告曰:“鹽布續(xù)至。愿隨隊十里再十里。”荀彧指著“附法”二字:“站在這二字后走,不許越位。”首騎笑:“謹遵?!?/p>
午時一刻,太常使領太學生行“告社”第二折,伶官鳴磬三,水擊盆沿。蔡文姬不再按,只在旁靜立。她看著孩子端碗不給自己,先遞給更老的那位;看著背門板的婦人把門板在“安”字下輕輕挪正;看著袁氏醫(yī)者在牌旁為一個咳得厲害的男人按背。她的眼里亮了一瞬,亮得很薄,像一層水被風吹動了一下。她沒有笑,只把琴尾撫了一下,像把“收”的一記留到了傍晚。
陽光從正東移到偏南,隊伍跨過第一處淺渡。河水不深,泥底卻滑。衛(wèi)崢早有準備,讓人先撒兩遍灰,再鋪一層薄“腳落”。過河不止步,橋盡不回頭。有人慣性停了一瞬,被門子“守”的竹竿輕輕點了一下腳后跟,人便往前走。河邊幾株蒿草被水壓彎了一寸,又被風吹直了半寸,像在為這條路做最素樸的注腳。
渡口對岸,一小隊無旗輕騎遠遠停了一下,像在嗅這邊的火氣。鴆從影里抬眼,指尖在袖下輕觸銅哨。輕騎旋即掉頭,順著北方較冷的風去了。她收回目光,淡淡道:“散了。”門子“記”在“骨牌賬”上悄悄把兩個點翻成一個點——“聚”翻為“散”,記在橋后,不入隊內(nèi)。
午后第二刻,蔡文姬在旗下按下“第三處角”。這一次按得更輕,輕到像把一片薄紗又往下壓了半寸。郭嘉胸口那團冷火像被安在一個合適的盒里,盒蓋未合死,留著一線氣。他“不去搶”,只慢慢把氣吐干凈。他知道自己在借三日,“穩(wěn)”的邊緣會在明日傍晚前再次松一線。他也知道,“橋”的石已經(jīng)一塊塊搬上路,暫時承得住這份借來的“慢”。
隊伍出第二十里時,第一處“義站”燃起了香丸,煙極薄,帶著淡淡的藥草氣。孩子們在香氣里打了個小盹,母親把他們抱緊,腳步仍沒亂。太學生在站旁高聲讀“遷都告示”,讀到“舊官存錄,民籍不散”時,幾個男人下意識握了握妻兒的手——不是怕,是握住“明天”的那一線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