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帳門外忽然喧鬧,一根撐桿被風(fēng)壓得“咔”的一聲,整面帳壁向里塌了半尺,冷雨直灌進來。吏卒手忙腳亂去撐,燭火被吹成了兩半,蠟淚蜿蜒,滴在泥里,嘶嘶作響。這突如其來的狼狽,像一記重錘,把“都城”二字砸得滿身泥水。
曹操伸手按住了那根將要滑脫的撐桿,手背被雨打得通紅。他抬起眼,望向眾人,再望向天子。眼里的東西,忽然變得冷硬而決絕。
“諸君?!彼_口,聲音穿過風(fēng)雨,像在鐵上敲出的回響,“從今日起,許昌不是權(quán)宜之地,不是避難之所,是我們的大漢之都。”
他一步步往前,走到御案前,向漢獻帝躬身:“陛下受驚。臣妾身無以為報,唯有給陛下一座城——一座配得上天下與天命的城?!?/p>
漢獻帝怔怔看著他,忽然點了點頭,像是在泥里用盡力氣挪了一寸。
曹操直起身,目光掃過荀彧與程昱。二人皆無言,唯各自點頭。然后他看向郭嘉:“奉孝。你要‘容器’,我給你權(quán)。我給你人,我給你錢,我給你刀與筆,給你軍與工。許都之建,自今日起,以你為總。全營全府,聽你調(diào)度?!悖筛??”
帳中靜到只剩雨聲。郭嘉望著他,目里的光變得很深。他并未立即答,應(yīng)聲的,是一陣更猛的風(fēng),把外頭的雨打成了白。
“敢?!彼挥靡粋€字。
曹操點頭,轉(zhuǎn)身向侍從伸手。侍從奉上一只烏木匣,匣上嵌金線,細細刻著“九章”的繁紋。曹操把匣蓋打開,里面是幾支尺:有骨、有竹,也有青銅;每支尺上刻著不同的尺度與刻文,代表水、土、工、兵、民、賦、倉、坊、律九端。曹操捧起其中一支青銅之尺,紋路古樸,在燭火與雨水里呈現(xiàn)出一種黯金的光。
“此物,名為‘九章算尺’?!辈懿傥罩侵С撸袷俏罩话褭?quán)與責(zé)的刀,把它遞向郭嘉:“象征許都營建之最高權(quán)力。自此,凡涉城之大小事務(wù),不問文武,不問內(nèi)外,皆聽你令。”
帳中諸臣盡皆變色。工部尚未設(shè),度支尚未定,軍政財三線的統(tǒng)攝,就這樣被一言交到了一個病白的謀士手里。荀彧沉吟半拍,拱手出列:“主公,奉孝之才,吾無疑。然容臣以官制進言:權(quán)集中于一,必有節(jié);節(jié)不可設(shè)在奉孝之外,宜設(shè)在規(guī)章之中?!?/p>
“文若放心。”曹操點頭,“規(guī)章由你擬,今天擬,明天行。”他收回目光,仍把那支尺遞著。
郭嘉沒有接。他低頭看了一眼泥地,雨水沿著他方才劃過的三道痕顯出淺淺的流向,像是城在泥里發(fā)了聲。他忽然笑了,用袖角把指尖擦干凈,這才伸手接過“九章算尺”。青銅觸手之冷,從皮膚一直涼到心。
他抬起頭,向漢獻帝深深一拜,再拜向曹操,最后向帳中眾人一揖:“諸公,今日泥濘,是我們共同的恥,也是我們共同的寶。嘉不敢負這‘九章’,但求諸公不要負嘉?!?/p>
“好?!背剃判Τ雎?,手指在袖中輕點,“我倒要看看,你這‘容器’,裝的只是城,還是把人心與天命都一并裝進去?!?/p>
荀彧長出一口氣,正色道:“既為‘容器’,先容百姓,再容百官,后容軍旅。奉孝,凡事以民為先,吾與子守。”
“諾?!惫螒?yīng)聲。
雨勢依舊。帳外傳來木槌聲,是工徒在雨里搭新的撐桿。漢獻帝站起身,衣角被水氣打得挺不起。他向前走了兩步,竟也向郭嘉拱了拱手,聲音微顫:“朕……把許都,托付卿等了?!?/p>
郭嘉躬身,再拜不止。他低下頭時,視野里出現(xiàn)的是泥,是雨,是燭火半明半暗的影,是諸臣各懷心思的眼,是天子衣角的水珠在抖。所有紛雜,都在那一支青銅尺的冷意里,忽然靜了一下。
“啟稟主公?!蓖忸^又有人闖進來,渾身帶雨,“北坊的泥工求見,說窯不夠,磚趕不上用……”
“讓他們等。”曹操擺手,卻看向郭嘉,“總設(shè)計師,你的第一道令呢?”
“令?”郭嘉抬眼,眼神在雨光里沉下去,像一口井。他把青銅尺橫在掌中,略一比劃,似在丈量空氣,“第一道令,不是調(diào)人,不是拿錢,也不是開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