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一座泥濘的都城,一個偉大的開始
雨是從半夜落下來的。先是細,像一層看不見的篩子,把灰塵、炊煙和遠處營帳里未熄的燈火一并篩成潮濕的氣味;到了天將拂曉,瓢潑成陣,泥地被馬蹄與車轍翻攪成厚重的漿,路邊的蘆篾籬笆歪倒,臨時搭起的席棚被風灌得獵獵作響。許縣這塊本就不大、不起眼的城,驟然被“都”的名頭壓上來,顯出一種局促的狼狽:溝渠不通,雨水與污泥混成一色;衙門搬到帳篷里,案幾的腿陷在泥里;連宮中偏殿,也因梁縫久失修,沿著柱檐滴滴答答。新遷來的百官、軍隊、工匠、商旅擠在狹小的城坊里,像被潮水推上岸的魚,彼此喘不過氣。
天子早朝便設在一座大帳中。帳門外泥水沒過靴面,甲士兩排,臉色同這天一樣陰。里頭炭盆撲撲作響,煙氣上騰,被潮意逼回,熏得人眼酸。
漢獻帝衣袍洗得發(fā)白,袖口微潮,案幾上的御墨被雨點濺成一朵一朵黑花。他抬眼看了看帳頂,那里一圈水漬正慢慢擴開,像一只不肯合眼的瞳仁。他沉默,指尖摸到竹簡的邊,竹絲起了毛。
曹操披著黑氅來到,靴底帶著泥。他打量一圈,眉皺,很淺,卻讓帳中所有人的背都直了幾分。荀彧躬身一步,壓低聲音道:“主公,軍糧、人心、百姓安置……諸事并至。此處地勢低洼,坊巷逼仄,營建無備。若不速作定奪,只恐風雨一至,萬事皆被拖成泥?!?/p>
程昱在旁邊笑了笑,笑意并不溫:“故曰此地非一朝一夕可成都。遷,就要遷得其所;建,就要建得其要。眼前泥水,于人于事,皆是試金石?!?/p>
曹操不言。風從帳縫里鉆進來,吹得燭火一動一動,影子在每個人臉上都切出一道鋒利的暗線。
一個清朗卻帶著病渴的聲音,在眾人低低的噪聲里響起:“泥濘,不可怕??膳碌氖牵覀儚哪嗬锱榔饋?,還想著把它晾干了再用。”
郭嘉到了。他的發(fā)束被雨絲打得略潮,面上仍是病白,眼里卻像有星光被風吹開。他拱手,向天子行禮,再向曹操與諸臣一揖。荀彧看著他,目里有一絲隱藏不住的擔憂。許都初建,風雨交加,郭嘉身體是最經不起這類濕寒的。
“奉孝,”曹操開口,唇邊那點冷意終于放下了一寸,“你看這許——該如何活?”
“不是‘活’,主公?!惫涡α诵?,目光掠過帳外一條條被雨水切開的泥溝,“是‘生’?!?/p>
他向前一步,指向帳地泥印交錯之處,語氣轉為平靜:“泥里,有路。有高有低,淺深不一,它們告訴我們水怎么走、人怎么走、車馬怎么走。城的骨,是水勾出來的??上н@骨病得厲害,所以才渾身是病。若只把泥刮干,明日雨來,還在這條溝里走。要治這‘骨’,就要換一副‘身’——換城的筋脈、腑臟和皮膚?!?/p>
這番話說得眾臣沉默。荀彧眉梢一動,像是被“骨”與“身”的比喻擊中了心里某處。程昱則輕輕一笑,似是興味正濃。
帳外又是一陣風,雨更密。軍士掀簾進來,小聲稟告:南門腳行棚塌了兩間,幾名徒工被壓,不知生死。曹操的眼神沉了一瞬。
“主公?!惫蔚穆曇粲制?,他望著曹操,也望向天子那攤漸大的水花,“遷都之意已定,這一步踏在泥里,下一步,便要踏在石上。石,從何來?不是從山里來?!彼е?,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從這里來?!?/p>
漢獻帝微抬眼,似被這句話刺了一下。雨點從帳頂那一圈水漬中落下,正正砸在御案側角,濺起墨星。他忽然低笑了聲,那笑里有酸,有酸里的無力:“朕……倒也想看看石頭?!?/p>
這一笑苦澀得厲害,帳中諸臣一時間更說不出話。郭嘉卻也笑,像是接過一柄本該燙手的刀:“陛下放心,臣給陛下看石,不是看一塊,是看一城的石。”
荀彧終于問出那句壓著的難題:“奉孝,時間、人手、錢糧……我們經不起一次試錯。許都若要今日安坐、明日發(fā)令,后日成形,靠的不會是某一個人的巧思,而是整個集團的機器。你有法子讓這機器轉得起來?”
郭嘉拈起案上沾濕的一段帛,隨手在泥地上劃了三道,像是無意,實際上每一筆都沿著泥溝最自然的走向:“法子有三:第一,水為先,肌理先于肉身;第二,以軍為骨,以民為血;第三,錢糧與工役并行,開窯燒磚,就地修渠,分區(qū)駐軍,先骨架后皮肉?!?/p>
他頓了頓,直視曹操:“但這些,都只是‘術’。所當先者,乃‘道’?!鞴嗡ǖ?,非一城一地,而是一個能承載您霸業(yè)與大漢國運的……‘容器’?!?/p>
“容器”二字落地,帳里像被敲了一記鼓。程昱眼角一挑,笑意更深;荀彧把袖中手握緊了一分。漢獻帝又抬眼,一瞬間,像在泥水里看見了什么極遠的光,隨即光又被風雨揉碎。
就在這時,帳門外忽然喧鬧,一根撐桿被風壓得“咔”的一聲,整面帳壁向里塌了半尺,冷雨直灌進來。吏卒手忙腳亂去撐,燭火被吹成了兩半,蠟淚蜿蜒,滴在泥里,嘶嘶作響。這突如其來的狼狽,像一記重錘,把“都城”二字砸得滿身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