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鐘樓的裂縫被黑暗縫緊。
三聲鐘已盡,城北的喊殺像退潮,留下的只有風(fēng)在廢墟間摸索。
粥棚的火被壓成一星紅,梁上的赭印在余燼里半暗半亮,印旁那一筆“安”的收尾,像一條被按住的氣。
郭嘉站在鐘樓陰影的末端,背手看向城東。
他的視線掠過斷旗、過街的影、廟門檐角那一點返白的鹽漬,最后停在一列將要轉(zhuǎn)動的車轍上。車轍還沒有印在地上,他卻先在心里鋪好了線:一條正線,兩條暗線,三處岔口,四道墻。
“子廉。”他低聲,“前墻,不動刃,不響器,十步一人,二十步一暗。墻要像沒墻。”
“明白?!毕暮類迅硻M在肩窩,斧鋒入鞘,目光掃過巷口,“不動刃?!?/p>
“文遠?!惫无D(zhuǎn)頭,“后墻。三小隊交替回環(huán),任何人回頭,都只看見‘自己人’?!?/p>
張遼抱拳:“謹遵?!?/p>
“惡來,守軸。”郭嘉指了指即將啟程的那列車,“你只看車輪與車轍,誰敢靠輪一掌之內(nèi),先搬人,再搬他膽。”
典韋笑,笑得像一塊安穩(wěn)的鐵:“知道。今晚輪子比人金貴。”
荀彧從廟里出來,袖中銀鈴仍塞著白綿。他把一卷謄清的敕文遞給親信,低聲道:“行在令,曉發(fā)?!彪S即抬眼:“奉孝,‘空票’者已交張將軍看押。沿線十七渡、三城門皆換赭印,舊印封箱?!?/p>
郭嘉點頭,目光落在文案旁青磚上的“安”。他把指腹在空中按了一下,像把這一個字按在所有人心上:“走?!?/p>
他沒有說出“誰走在中間”。知道的人不問,不知道的人也不該問。
今晚的車駕,不是雕龍畫鳳的鳳輦,是幾輛普通的罩篷小車:一車載“病者與婦孺”,一車載“賬冊與印盒”,一車空。一軸兩輪,輪輞纏麻,防響。
車前不掛鈴,馬口不戴銅,都用韁勒在最軟的一處。火把不舉,換成油燈,燈焰罩絹,光似被水壓了一層。隊列里有近有遠,近的,是可以被看見的;遠的,是可以被“誤以為看見”的。
“今夜三條線。”郭嘉最后叮囑,“一線走城東南角門,二線繞上林后壁,三線直穿西市舊巷。每線各攜一‘空車’,每線各帶一‘赭印’。任何人問,先遞印,再遞‘安’?!?/p>
“‘安’?”典韋不解。
荀彧笑,把袖口輕輕一撫:“就是廟門檻上的那個字?!?/p>
典韋憨厚點頭,扭頭看車,目光變得比鐵還穩(wěn)。
隊列動了。第一車出巷時,輪胎擦過地磚的一道細痕,發(fā)出極輕的一聲“嗒”。那聲輕得像一滴水。第二車越過門檻,又是一聲“嗒”。
所有的足音都被這兩聲“嗒”吃住了,吃得干凈。街角的粥棚里,還在添粥。姜在粘稠的白里輕輕轉(zhuǎn)著,像鐘聲轉(zhuǎn)進人的胃里。
——(鴆·視覺)
我走在第二線的最邊上。風(fēng)被巷子狹住,像一條細線從我的頰邊擦過去。
城墻腳下的影坑、倒塌門楣的傾斜、磚縫里那一絲起霜的白,我都看了一遍。反鈴的“喉”被拔了兩處,還有余音,我不信它不會再掙扎。掙扎不會在正道上,掙扎只會在角落。
小巷的盡頭有口古井,井圈裂,井繩爛,井沿上坐著一個背著麻袋的老人。
他的手在抖,抖得細。袋口露出一截兒童的木偶,木偶沒有眼睛,只有兩條劃開的槽。我看了他一眼,沒停。他的手太干凈,干凈得像剛洗過“砂”。砂進不了這類人家的井。他的鞋釘是新打的,打得急,釘頭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