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接報,目光一緊又松開:“新安?!彼ь^尋找曹操。曹操已從廳內(nèi)出來,神色不怒不喜,只把手朝空中一壓:“‘告諭天下書’,立刻張榜。禮軍整隊,按奉孝所排,向滎陽動?!胄卸Y’今日酉時開始。許下鼓一通,鐘一響。”
“諾——!”
鼓手已經(jīng)站到了鼓下。陽光鋪在鼓皮上,像一個飽滿的圓。夏侯惇走向城門,刀柄從他掌心擦過,留下一個淺淺的印。他回身看了一眼城樓。樓上懸著一面新染的旗,顏色沉穩(wěn),不耀眼,卻很正。
程昱在城頭遠望。他喜歡站在高處看風。風過來時,他會瞇一瞇眼,像在測一測風的濕度與溫度。風里有火氣,也有水氣。今天的風更偏涼。這是好事。他把爐里的灰薄薄地抖了一層,火便又被壓住一寸。
荀彧立在鼓下。鼓手回望他。他微微頷首。鼓槌抬起,落下。
第一聲,沉。城里的人抬頭。第二聲,準。鋪面把門板支住,孩童止步。第三聲,長。遠處的渡口,篙客停篙,霧在水面上退了一指寬。
“許下受命于漢,整軍立政,奉迎宗廟之主,以安社稷?!?/p>
城門的榜文在日光下發(fā)亮。墨還未全干,微微滲進紙紋。識字的士子念出聲,不識字的屠夫也能聽懂。有人在榜前跪下叩首,有人只站著,眼里像忽然有了一個能看得見的方向。
郭嘉站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他看見榜文,也看見人群。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越過城墻,落在更遠處的河灣。那里有三只極小的黑點,正一點一點往東挪。那是他的人,或許也是別人的人。黑點在水上分分合合,像三根針在縫一塊看不見的布。
“文若?!彼谛睦锏吐暫傲艘痪?,“門厚了。霧也起來了?!?/p>
暮色將近,第一隊禮軍從東門出城。鼓停,鐘鳴。鐘聲干凈,像在空中劈開了一道直線。直線的盡頭,是滎陽,是孟津,是新安,是一輛在風中顫了顫、卻終于穩(wěn)住的車駕。
許下在這一刻真正醒來。城與人同時吸了一口氣,吐了一口氣。吐出的不是慌亂,而是一點點看得見的定心。
夜會很快落下來。誰先伸手,誰先露牙,誰先吞下第一口火,誰會被卡住喉嚨。諸侯的運勢都在前路的風里彼此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光。那光不起眼,卻能照見一個城的脊梁是否直立。
荀彧回到案前,提筆,再在詔書末尾補上兩句:“凡守城者,守人心。凡護駕者,護宗廟?!彼压P放下,對著窗外默默一禮。這一禮不拜神,也不拜人。他拜的是自己心里那一條線。那條線不彎,風就不會把門吹歪。
城樓上,程昱將爐蓋再壓了一寸,低聲道:“火,先暖在灰里?!?/p>
城下,夏侯惇按住刀,笑了一聲:“刀,先握在鞘里?!?/p>
更遠處,郭嘉把羅盤合好,輕輕一扣:“鉤,先藏在霧里?!?/p>
三句話在同一時刻落下,彼此不聞,卻彼此合拍。像三只看不見的手,在許下的心臟上同時按了一下。心跳穩(wěn)了。風過城而不碎。燈起城而不搖。
與此同時,遠在新安的河岸,車駕旁的帷幔被風挑起一角。一個清瘦的年輕人隔著帷幔望向東方,目中疲憊與警惕交織。帷幔又落下,像合上一本舊書。書頁里寫著兩個字:東歸。
再過幾個時辰,棋盤上會有新的子落下。那一子不是黑也不是白,它叫“正名”。誰握住它,誰先有了線。線一牽,天下會跟著顫一下。顫過去,天下會慢慢穩(wěn)住。
許下的夜,靜而不沉。城門外的道上,禮軍的旌旗沒有嘶叫,只有風穿旗面的低吟。暗處的水聲沒有喧嘩,只有木板輕輕拍岸的細響。有人在城里睡著了,有人在城外醒著。醒著的人知道:從今天起,許下不只是自保之城,也是托起宗廟的城。
“王佐之志”,終于落在泥上,踩出第一行清晰的腳印。下一行會更深。再下一行,會連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