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以外,廢橋之北,一行人繞過淺水,走進(jìn)一片荒蕪的楊樹林。趙云把孩子輕輕往上挪了挪,孩子在他背上再睡一會(huì)兒。劉備回望。城如伏獸,喘氣還沒停。他心里說:欠你們一夜。他沒有問“你們”是誰。他知道,今后能還的機(jī)會(huì)不多,能還的方式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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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鼓前,第一場“宴”在內(nèi)廷東廊開。席不高,案不冷,問不狠。程昱坐中,荀彧略后,許褚立柱旁,三人不交鋒,分角如棋。
王子服坐末列。夜里他的眼紅,晨里他的指白。此刻他抬眼,像把頭從一盆冷水里抬起,眼里的紅退去了,剩下清。程昱問他:“昨日焚柬,今朝復(fù)書。為何?”
“昨夜我以為聰明?!蓖踝臃f,“今晨我以為直?!彼D了一頓,“夜里聰明的人都長不到明日。直的人能?!?/p>
“‘直’不是‘沖’?!避鲝獪芈?,“你可證明你之直?”
王子服把袖里藏的紙片放在案上,不是名單,是路:他常去的書肆,他常交的三人,他曾以“清君側(cè)”為題借的酒錢,他曾寫進(jìn)詩里的兩個(gè)模糊的“影”。他把它們貼在案角,像把一條粗糙的繩鋪平,叫人看得清。
程昱指尖在紙上擱了一下:“‘影’是誰?”
“我不知名?!蓖踝臃溃爸恢瞩子幸桓t線。去年冬至,我在東市看見他三回,春初又在西市看見兩回。他不笑,眼里像沒風(fēng)。”說到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肩忽然一抖。荀彧看見他的眼神里掠過一絲很快就隱的懼。他沒有追問,只點(diǎn)了一點(diǎn),示意“記”。
“紅線?!痹S褚在柱旁輕輕念了一遍。他昨夜也聞到過這個(gè)詞——賬房先生說,丟在梨樹下三封信的人,手腕纏著朱紅色的線。
“記?!背剃怕涔P。紙上只添一個(gè)極短的“線”字,筆鋒不翹。問至此,他把筆放下:“王公入‘宴’。今日止問此。明日再來?!?/p>
王子服長吐一口氣,仿佛把少年時(shí)貼在血里的兩個(gè)字“清君側(cè)”從胸腔里拉出來,放在案下。他起身欠禮:“謝?!贝缭S的姿態(tài),像把自己往更狹窄的縫里再塞一塞,免得露頭。
第二席是吳子蘭。他說得更少,只一句:“昨夜教我一課。聰明,不如直?!痹S褚側(cè)頭看他,笑意像風(fēng)過松林,短而清。
第三席,未開。那是宗室旁支二人。荀彧合書,把“問宴”的札放進(jìn)袖中。他知道下午要去的是另一處——“度節(jié)司”的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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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邊的火,慢慢有了形。
阿芷把最后一撮青皮捻碎,指尖貼著壺沿,借壺心的溫把它化開,再輕輕放到鼎唇。青皮的苦香混進(jìn)“定心”里,火不猛地躥了一下,又自己降了回去。鼎腹內(nèi)側(cè)的銀線亮得比先前更穩(wěn)。郭嘉把手心那卷“怨綾”按在鼎唇,任火把綾尾沿著絲線烘暖,而不是燒毀。
“怨要熟?!彼f,“熟了,才不焦?!?/p>
荀彧把“度節(jié)印”放在小坩堝,泥溫到位。他把印輕輕提起,送到鼎口。程昱以鉗夾持,沉下。印入火,火不怒,印不吱。鼎腹發(fā)出一聲聽不清來源的“咚”。那是金與氣合的聲。
“火應(yīng)了?!笨検值吐暋K闷鹂痰叮选叭诵摹蹦橇兄衽仆巴屏艘淮?。沙盤里細(xì)砂起細(xì)的波,波紋沿著銅絲圖走到城心,又沿著“息槽”回到鼎。
郭嘉閉了閉眼。他的“觀星策”在這一刻像一張極薄的幕從心底緩緩升起,幕上沒有星,只有氣。氣如水,白處多,黑處少,紅不過指寬。他在心里輕輕為這口鼎寫下一句:初燃,宜慢。
刻刀在沙盤邊停了一瞬??検植豢垂蔚难凵?,他只看那口鼎。他見多了兵火,也認(rèn)得“火候”。這火像一個(gè)剛醒的孩子,吐了口氣,找到了自己背后的骨。他把“董承”的竹牌從案旁單列輕輕移近“心”,又不讓它進(jìn)列。那竹牌上端昨夜刻下的淺淺一痕,在燈下像一縷未干的涂抹??検职阎副巢亮艘幌潞梗估镉需F的味。
“軍師,”阿芷提醒,“火穩(wěn)了?!?/p>
郭嘉睜眼,笑意在眸中一掠即逝。他把“怨綾”尾沿輕輕撩起,讓火從它的邊緣過去,不去舔它的字。程昱抽出“度節(jié)印”,印底通紅,紅里有一絲黑,那是“怨”的墨色。他把印落在邊上那張待印的“令紙”上。紙不燒,印沉沉地吃進(jìn)紙纖維,留下一行字:度節(jié)司印。
荀彧把“令紙”拿起,吹了吹。墨與印相錯(cuò),字面不艷,穩(wěn)。
“度節(jié)司立?!彼馈?/p>
那一瞬,鼎腹內(nèi)響起第二聲“咚”。阿芷抬起頭,鼻翼輕微一動(dòng)。她嗅到火里忽然有一絲不屬于“定心”的甜。那甜不是蜜,是某種陰濕的草在濕處久了的腐香,摻了一點(diǎn)微不可聞的毒。
她目光一斜,落在鼎腳。鼎腳處,銅與石交接的縫里有一縷極細(xì)的暗紋不是昨夜的紋。那是有人刻進(jìn)去的一道新紋,淺,短,位子正好能把“火”的呼吸引到腳旁,而不是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