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這般說,我便成了逆天的賊?!辈懿俚?,“你要我當(dāng)賊?”
“天命若不予你,你便……竊了它!主公,你敢不敢,與我郭嘉一起,做這天下最大的逆賊?”郭嘉把最后的字咬得極輕,卻像在虎皮上釘了一枚極細(xì)的釘。
火在這一句上跳了一跳。親兵在門外似乎亦跟著呼吸一窒。
曹操沉默地看著那一圈露痕,像在衡量這小小的水紋能否盛住一江洪流。他慢慢地伸手,從腰間解下一柄短刀,刀鞘素木,刀首無飾。他將刀背在露痕的“井口”上輕輕一按,露痕微晃,閃出一層肉眼幾乎不見的光澤——不是光,是水面受壓而起的細(xì)皺。
那一剎,郭嘉的眸底掠過一絲極輕的亮,像夜色最深處有人睜了一下眼又闔上。
“你說這是‘器’的嘴,”曹操道,“那它何時(shí)能吞下第一口?”
“今夜,只能示其形,示其理?!惫螕u頭,“術(shù)在后,法在先。陣的‘形’,在地脈;陣的‘理’,在裂縫。”他收手,指向軍圖上另外三處空白,“糧道、后營、牙旗交接處。主公若要快,先去‘挑線’,讓‘縫’自己生出來??p多了,‘氣’就開始亂;一亂,便入我壺口?!?/p>
(他指落的三處,與昨夜所言同源,勢(shì)與術(shù)互為表里。)
“你以一抹冷露,畫一個(gè)吞天的壺口;以幾句誅心的話,教我‘裂’盟心,”曹操緩緩道,“這等口舌,確是好舌。只是好舌不等好陣。你拿什么,叫我信?”
郭嘉沉默了息許,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不是竹簡(jiǎn),不是符紙,只是一片瘦薄的獸皮角,皮面磨得發(fā)亮,靠近炭火時(shí),隱約可見細(xì)極的紋路在里面游動(dòng),像凍結(jié)的水脈。
他沒有遞上去,只在火上方停住,聲音也壓得很低:“這是一角‘星象圖’。不是完整之譜,只夠主公今夜不殺我。”
他頓了頓,“我若全部呈上,主公必殺我;我若一字不吐,亦必死于此處。所以我只給一角,讓主公看見我所見的那一條……竊天之路?!?/p>
曹操的手停在刀鞘上。他看著那片獸皮角,仿佛看著一道極薄的門縫,門縫后頭,是冰冷的風(fēng),是無主的河,也是某種無法言說的誘惑。
他忽地輕笑了一聲,將短刀橫起,刀尖向下,輕輕觸在自己左手食指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血珠在火光里升起來,像一枚款款浮起的紅魚。他將血滴在露痕的“壺口”上。
露痕沾血,紋理突然清晰了一瞬,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細(xì)線,從“口”處抽進(jìn)圖中,又消失。炭火“叭”的一聲,炸了一點(diǎn)火星,火星在地上跳了兩跳,熄滅。
郭嘉眼里的光更深了半分:**“血為引,氣為食,心為陣。”**這三者,他只讓其一露面。
曹操卻并不顯露驚異,只把滴血的手指放在唇邊,極輕地吮了一下,像是在辨味。他緩緩道:“你說‘陣心要安在人上’。這‘人’,是我,還是你?”
“是路過的人?!惫蔚暎?*今夜的陣心,是我。**將來的陣心,是主公身畔最穩(wěn)的那只手,是我們手里每一支刀,是每一次‘裂’縫里喂出來的風(fēng)?!彼а?,“主公若用,一切都是你;主公若不用,一切都是——他人?!?/p>
“哼?!辈懿賹⒍痰稈伝卣菩模猪樖秩肭?,聲音微冷,“你說到此處,還不夠我殺你?!?/p>
“所以我再添一把柴?!惫魏龅厥諗n神色,向前一步,低聲道,“主公今夜若留我,明日我便于諸侯議事之前,說那句所有人都不敢說的真話:十八路諸侯的盟心,已死。今日所議,皆空文。散之,放之,讓天下自裂。裂到臨界之時(shí),唯有主公能縫?!?/p>
(昨夜的承諾,在此兌現(xiàn)為賭注。)
帳里又靜了。靜得像卸下了鎧甲的夜,露出骨頭的輕響。
曹操盯著他看,像盯著一條從深井里爬上來的蛇,身上濕,眼卻亮。許久,他慢慢將黑幞摘下,握在掌心,目光落回那一圈已半干的露痕。
“你可知道,”他道,“你方才的十七句話里,足有九句,可以是我殺你的由頭?!?/p>
“我知道。”郭嘉答,“我也知道,剩下八句,是主公不殺我的理由。”
“你在冒險(xiǎn)?!辈懿俚恼Z氣仍舊平靜,“而且你在享受冒險(xiǎn)?!?/p>
“這世上有兩種人會(huì)享受冒險(xiǎn),”郭嘉道,“一種是瘋子,一種是要命的人。瘋子不怕死,要命的人不能死。恰巧,今晚的我,是后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