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壓城,鐘樓的影子像一柄倒懸的大刀,鋒口對準廢墟間最狹窄的一道巷。
風(fēng)從斷檐間掠過,帶著冷砂,比白日更細,像一層看不見的灰,輕輕落在人的睫毛上。
粥棚的姜香尚在,三處赭印掛在梁上,印邊那半分故意磨出的缺口,被火光照出一圈暗金的邊。
郭嘉立在鐘樓下,指腹搭著舊木的紋理,木紋起伏像小小的河道。他把那枚刻著“安”的木籌按在掌心,收,又放,最終輕輕抵在鐘樓的下梁。
荀彧攜卷而至,袖中銀鈴塞了白綿,沉沉不響。
“今夜三聲,”郭嘉低聲,“一聲‘安’,二聲‘路’,三聲‘詔’。鐘聲到處,反鈴自啞?!?/p>
“文告俱備,”荀彧點頭,“我已草定:‘皇帝行在許,安民為先;賑粥三處,赭印獨行?!谎浴ァ?,不言‘復(fù)’?!?/p>
“好。”郭嘉側(cè)首,“子廉,文遠,仍舊兩翼成墻,不出刃。惡來守鐘下,見我抬手再動。”
“諾。”夏侯惇把斧背橫在肩窩,目光淡淡掃過鐘樓四角。
張遼低聲分派,十余名直行營卒像陰影,貼著墻根散開。典韋將鏈球輕輕一落,鐵環(huán)接木的聲響低得幾不可聞。
城北殺聲漸遠,霧被夜涼抽薄,廢墟像沉到更深的一層。粥棚前,孩子抱柴而跑,粥瓢在火光里起落,姜絲游在白粥上,浮浮沉沉。
郭嘉仰頭看鐘,鐘身裂有一道細縫,縫里陳灰未拂。他輕笑:“舊鐘也得會說新話。”
荀彧道:“奉孝,‘空票’之事?”
“留在二聲之后?!惫伟涯抗鈴溺娚下浠氐孛?,“有人必來贖命。他以為是來贖自己,其實是在替‘手’露面?!?/p>
他言畢,袖內(nèi)微咳一聲??群茌p,像落塵。荀彧側(cè)目,欲言又止。郭嘉抬手,笑意如常:“風(fēng)涼耳?!?/p>
——(鴆·視覺)
鐘樓的木梯踩上去會“吱”一下,我把每一步落在“吱”與“吱”之間。
鐘唇很冷,我用指腹扶了一瞬,手指被冷氣吸緊,像被一口無形的井輕輕拽住。樓板下,我早把反鈴的銀線從磚縫里挪開,塞了一枚細竹楔。竹楔不顯,偏音會被它引回去,撞在木魚的背上自耗。
我從袖里取出一小包鹽,指甲輕輕刮開。鹽白在月色里淡得像粉。
抹在木魚背面,遇潮返白。白不是給我看的,是給他看的——那個把斧背當(dāng)羽毛的人。他的眼比刀快,能在鐘聲里拎出一根偏音的刺。
樓下風(fēng)動,火光像要被吸過去。我趴在窗洞邊,看見粥棚前那位孩子把柴抱得更緊。他抬頭望鐘,目光里亮出兩點光。
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另一個孩子,他抱著空碗,抬頭看我,問:“今日還有姜嗎?”那時我只會煮粥。我以為人世間的“安”就是一碗粥。后來我懂了,“安”要有人按住刀,要有人按住心,要有人按住聲。
我把扇柄橫在窗臺上,扇骨收起,只露一寸白。白可以引目,也可以引殺。今夜,它只引鐘。
——
第一聲鐘響。
鐘聲不高,卻重,像在廢墟心口按下一掌。
按下去,塵土被拍得更細,瞬間又落回地上。粥棚前隊伍里,有老人把碗捧得更穩(wěn),有孩子不由得向前挪了一小步,似乎想更靠近一點那聲音的來處。
“安?!惫蔚吐?,像是對鐘說,也像對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