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惫蔚吐?,像是對鐘說,也像對城說。
第二聲鐘起時,城東巷口多了三個人影。
其一肩背油布卷,其二懷里抱一個窄口木匣,其三手里握著一張沒有名字的票。票上的赭印新刻,邊上那處缺口極淺,像是“學舊”學得稍差。他們緩緩靠近廟前的文案處,眼睛看著地,不與人對。
荀彧抬目,指尖一點不曾離開筆鋒,他只“嗯”了一聲,像隨口應了隊伍里一個孩子的問話:“再添一瓢?!?/p>
“路?!惫蔚谌蔚吐?。他沒有看那三個人,他看粥棚。粥棚旁的梁上掛著赭印,印旁刻一個極小的“安”。那一筆收得極輕。
第二聲鐘尚未盡,鐘樓下的陰影里忽然冒出一絲細長的尖嘯。尖嘯像蛇吐信,卻被鐘聲壓成一縷白煙。
荀彧袖口微動,銀鈴仍不響。夏侯惇斧背已無聲落下,落在廟檐下的某只袖口。袖口抖了一下,一枚小小的銅片掉在地磚上,銅片背面返出一層淺白。鹽吃了潮。
“偏音自咬?!惫涡σ獾?。
“收?!毕暮類掳?,張遼的人如墻,前后一合,把那人攏住。那人并不驚惶,他似乎只是手上一軟,像終于明白“聲”落在誰手里。他被帶走,嘴唇輕輕動了一下。我站在樓上,看見他吐出一個字:“空?!?/p>
“空票?!避鲝P端一頓,目光終于落在那三人手里的票上,“奉孝?!?/p>
“讓他來?!惫伟咽重撛谏砗?,“請‘贖命’的貴人說話?!?/p>
三人之中,持票的那位上前一小步。他臉上覆著寒灰,衣袖的棕繩打成宮里老式的絞法,眼神卻太“干凈”——干凈得沒有煙火氣,這是長期不與柴米合味的人。他把票舉起:“鄴中友人,奉一票來贖河上頭戶。此票空,愿以兩處渡稅補?!?/p>
“‘補’字用得好?!惫涡α艘幌?,“但今日票印換了主,舊賬清一次,新賬從今日起記。”
持票者微微一怔:“那……贖?”
“贖得著?!惫晤h首,“贖你背后那只手的‘名’?!?/p>
那人眼里一閃,又沉下。他作揖:“不知將軍所指何人?”
“你?!避鲝畔鹿P,目光溫淡,“‘贖’是‘受’與‘貝’,你手里既無‘貝’,自然只好‘受’一次‘法’?!?/p>
夏侯惇斧背當胸一橫,那人被張遼的人輕輕一攏,像被兩堵墻挾住。
他沒有掙,他只是側(cè)目看了看粥棚。粥棚前孩子又來了,抱柴,笑得露一口白牙。那笑很簡單,簡單到像一小團火。
第三聲鐘適時撞響。
鐘聲將盡之際,城里另一個方向也響起了一串零散的銅聲。不是鐘,是反鈴的余黨作亂。銅聲偏半分,聽在心里像有人從背后拿指頭戳你的脊背。
荀彧袖中銀鈴仍不響,他只把那根白綿抵得更實。偏音撞在竹楔上,沿銀線倒流,敲在空心的木魚里,自己喑掉。
“完?!惫瓮鲁鲆蛔?,像給這座城按了一枚小小的“印”。
——(鴆·視覺)
第三聲鐘落時,我在樓上聞到了一絲清甜。不是粥的甜,是豆粉拌香的味道。
我把扇骨輕挑,挑開鐘腹內(nèi)一片薄薄的皮。皮后藏一支細管,細管里塞著豆粉。這是第二口“喉”的余尾,假意借鐘聲擴散香氣,逼人心躁。我伸指將細管抽出,遞給自己。指尖染了微末的粉,甜掛在爪上。我在木梁上輕輕一擦,粉化在灰里,像一層細雪。
我俯瞰城。北面的火更遠了,城心卻安。
粥棚旁,一位老兵把碗捧到嘴邊,手抖得厲害。有人在他背后托了一下。他回頭,眼睛里出了一層水。我沒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