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側(cè)目:“可最后一條,仍要主公定?!?/p>
郭嘉點頭:“是。所有的道與術(shù),最終要系在一個字上?!?/p>
“何字?”曹操問。
“令。”郭嘉看著他,眼神像把遠處山風(fēng)收束成一線,“奉天子,以令不臣。這‘令’字一出,天下諸侯皆立于名之鏡中,誰是臣,一照即明。我們只需在鏡前站住?!?/p>
這番話落定,堂內(nèi)先是死寂。寂靜像一層薄冰,薄冰下是涌動的水。
隨后,幾道呼吸同時變重——夏侯惇的握拳聲、程昱杖端與地的輕擊、荀彧袖下指節(jié)的收攏。諸將的神情從錯愕到明亮,再由明亮轉(zhuǎn)為鋒利。
有人低聲重復(fù):“奉天子……不臣……”
曹操一直未言。他的手指沿短刀刀鞘緩緩滑過,仿佛在摸一條蓄勢的紋。他忽地站起,眼光在堂上諸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定在郭嘉身上。郭嘉微躬,像將自己也納入那道“令”。
“聞君一言,勝讀十年兵書。”曹操的笑意極淺,卻有寒光,“孤意已決——即刻西進,迎天子駕!”
鼓聲自外院驟起,三通而止。內(nèi)侍接令,諸將齊聲稱喏,甲葉起伏如林濤。那一刻,兗州的晨光像被人扶正,屋檐下的陰與亮對齊,地上長影也順勢移了一寸。
——
議畢,各部散去,堂內(nèi)只剩曹操、荀彧、程昱與郭嘉。
“奉孝,”荀彧緩步上前,低聲道,“今日之策,于王道不悖,于霸術(shù)有用。只是……”他停在“只是”上,沒有說完。
“我知文若心憂的是‘挾’之譏?!惫谓舆^話,“所以先治言。從今起,軍中文書、檄詞、軍令、告示——凡出諸營者,避‘挾’字,用‘奉’、用‘迎’、用‘護’。我們以禮自縛,諸侯以口實攻我,皆無門。禮,是最鈍的刀,卻能割最硬的繭?!?/p>
程昱笑而不語。他心里把郭嘉方才那四個字反復(fù)摩挲:道義、人心、名器、龍氣。前面三樣都在他把握之內(nèi),唯獨最后一項,讓他在“謀臣”的理性之外,起了半分不愿承認的敬畏。他試探:“龍氣之說,于理雖然玄,然于兵……”
“兵者,詭道也?!惫慰粗?,目光溫淡,“詭,不止在人心里,也在天與地的縫里。我們用人間能見的術(shù)去安排,用天與地不可見的勢去相助,就像一面旌,兩種風(fēng),一起吹?!彼麤]有再多說,只把手放到胸口,像按住一頁在風(fēng)里翻動的紙。
曹操忽然笑了,笑聲極短:“奉孝,你說‘令’字。令由誰發(fā)?”
“由天子發(fā)?!惫未?,“由主公執(zhí)?!?/p>
曹操點頭:“好。自此以后,孤發(fā)令不過手——過詔?!?/p>
荀彧與程昱相視一笑:此乃名器之妙處。詔在前,令在后,諸侯縱知不甘,也只能以“臣”的姿態(tài)來辯,不敢以“主”的姿態(tài)來吠。
——
當夜,州府不眠。
程昱在燭下飛調(diào)糧簿,黃紙翻出沙沙聲。各郡倉廩之數(shù)、沿途驛站之距、牛車馬力之配比,一一歸入冊中。
他以拇指在幾處要害處按了印,墨未干先映出油光。曹仁點齊留守兵,三更里各營點到,不鳴鑼,不擂鼓,只讓甲葉以最小的聲音發(fā)生。
在北城的空地上,李典與于禁以分段夜渡為綱,反復(fù)演練拆船、上駁、合筏的手腳,時間卡到半盞茶不多一息。
樂進領(lǐng)千人,整作輕裝,背后只一袋干糧、一小囊鹽,腰間短刃,行路不帶盔。此千人不做戰(zhàn),只做風(fēng)。他們走過的地方,消息便會成形。
荀彧獨坐書房,廊外竹影廝磨。他起草三紙:一紙“撫流民詔”,言言不及征斂,只說“存活”;一紙“告宗廟”,以宗廟為證,誓不奪天子之尊;一紙“告不臣”,列“袁術(shù)僭號、劉表庇逆”等條,字字不驕不詫,只用漢家舊典,像把一只進行時的手放回古法之中。
他寫到“奉迎”二字,停筆,抬眼望窗外,心里忽生清明之感:**王道,不是退,是更大的進。**他收筆按印,封泥上刻“文若”。
而在更深的影里,鴆已帶人出了西門。
她把那只紙鳥的折法教給三個新來的影子,吩咐每一節(jié)折痕都要按著她的方式壓實。她路過偏門時,把一枚魚鱗般薄的金片壓入門縫——那是給某個人的路標:若他回頭,金片會在月下反一次光;若他不回頭,金片就永遠留在門縫里,像一句永不被說出口的話。
第三更將盡,郭嘉獨自立在閘室前。閘前那塊被他扶正的一寸柵欄,在夜風(fēng)里輕微地顫。他把半翼飛鳥帕系得更緊了一些,風(fēng)從孔洞里穿過,帕子的另一只翼像終于長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