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為筑城,實(shí)為“竊天”!
風(fēng)燈燒到最瘦的那一截,燈心黑炭一般,仍勉力吐著光。
沙盤房里熱與冷互相壓著走,墻角一縷潮氣順著青磚往上爬,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摸過每個(gè)人的后頸。
推演的最后一回合剛落幕。
程昱手背的青筋還沒有退下去,指節(jié)像握著一枚看不見的石子。
夏侯惇把大斧橫在膝上,斧背貼著甲片,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嗡”,像心口悶著的一口氣。荀彧抬袖輕咳,眼睛卻比平時(shí)更亮,亮得像風(fēng)燈里最后一段火。
曹操站在沙盤另一側(cè),既不笑也不皺,只用刀鞘背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濮水與濟(jì)水的交匯處。沙上那道“活箍關(guān)”的木片還沒收起,剛剛在它前后折斷的兩串細(xì)旗斜倒著,像兩條被熄滅的火。
“再試一遍?”夏侯惇嗓子發(fā)啞,卻仍不甘心。
“再試也一樣?!背剃艙u頭,語氣罕見地松,“護(hù)城河的‘凹口’不是瑕疵,是誘;吊橋兩側(cè)的‘空位’不是疏忽,是刀。我們以為是縫,他拿來當(dāng)口。咬下去就知道,牙掉的是我們?!?/p>
曹操“嗯”了一聲,算作點(diǎn)破了場中的沉默。
他把刀鞘交給侍從,慢慢走到沙盤邊,隔著一圈細(xì)線與木樁,望向郭嘉:“奉孝,你的局,奇險(xiǎn)之處,孤看了個(gè)大概??赡銥槭裁匆@樣‘折騰’城中之物——井要掛令,庫要刻齒,弩耳掏孔,旗換四色,甚至把市集畫成八卦,街道繞成環(huán)?這不是防御,這是折騰?!?/p>
郭嘉把竹牌從案沿取下,指腹的薄繭在竹面一劃,發(fā)出一聲極輕的“篤”。他低頭看了一息沙盤,才抬眼,目光逐一落在四人臉上。
“主公,”他開口,聲音不快,“我不在‘筑城’?!?/p>
夏侯惇眉峰一擰:“不筑城你在做什么?”
“竊天?!惫未?。
三字落地,風(fēng)燈跳了一下,光線像被人從背后輕輕推了一把。屋梁上積灰抖落一線,細(xì)塵在燈前漂浮,像極細(xì)的雪。
程昱的眼神變了。他不是被這三個(gè)字嚇到,而是被它打開的門所震。他盯著郭嘉的嘴,像要把“竊天”的邊打磨得更清。
“若只筑城,”郭嘉讓一口氣在胸腔里停住,再放下,“我們能得一地之利、百日之安。若能‘竊天’,便能把一地之利,接到一州之脈,把百日之安,換成千日之序。城是形,民是血,兵是骨,法是皮。天,是氣,是看不見的那個(gè)‘網(wǎng)’。我所做的,是把‘形與氣’縫在一起,讓它自己往我們要的方向走。”
曹操沒有做聲,手背的青筋卻松了。荀彧輕輕點(diǎn)了下頭,又立刻收住,像防己偏信。
郭嘉伸手,把沙盤邊一碗清水端到大家面前。燈下看去,水面薄如一張鋪開的絲。他用竹簽在水中輕點(diǎn),水紋以碗心為圓,蕩出一圈一圈的線。
眾人看的時(shí)候,他把三粒極小的鹽丟入水里。第一粒落在圓心,水紋受阻,往外擴(kuò)的速度慢了一線;第二粒落在第一圈與第二圈的銜接處,水紋在那一線交疊;第三粒落在最外圈,水紋被外緣“包住”,不再亂跑。
“這是城?!惫握f,“這是市。也是‘天’。”
夏侯惇皺眉:“看不懂?!?/p>
“我換一種說法。”郭嘉把水碗放回,手指落在沙盤上“心城”的方位。
“城里有‘心’,心不穩(wěn),四肢便亂。這‘心’不是主公,也不是軍法,是‘序’——是人一抬眼,能看見、能摸到、能遵從的東西。井的牙門令,是‘心’的眼;倉的竹齒,是‘心’的齒;市的環(huán)街與八卦,是‘心’的脈;色火與旗號,是‘心’的舌。我們把這些‘看得見’的東西擺出來,看久了,人就會把‘看不見’的東西放進(jìn)去。那‘看不見’的,便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