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尾音加一息。”郭嘉又道。
鼓樓上,荀彧朝鼓手抬了抬手。尾音便長了一線。那線細(xì)得旁人聽不見,卻讓踩在泥路上的每一只腳掌更穩(wěn)。一個少年在粥棚邊把碗遞給另一個孩子。他戴著布口,眼睛彎了一下。郭嘉看見了。他笑了。不是因?yàn)槟莻€笑是他“安排”的,而是因?yàn)槟切ψC明了他的“請”得其所。禮請來的風(fēng),風(fēng)請來的穩(wěn),穩(wěn)請來的人心。
日影斜時,白馬津北岸終于露出一點(diǎn)真實(shí)的顏色。河心的水在一塊淺石上翻了一指尖高的浪花。浪花雪白。張遼勒馬,橫鞭指向東岸的一片小樹林:“那里有伏?!?/p>
“避?!辈懿儆质且粋€字。他不愿浪費(fèi)“快”于無謂的打。他信張遼的眼。他更信“弦”的拍子。他把隊(duì)伍帶向下游那處早已在圖上按過“徽”的淺灘。淺灘外延有一段舊沙,沙上生著一圈令狐尾草。草在風(fēng)里擺動得像人呼吸。許褚覺得好看,隨口說了一句:“像旗?!?/p>
“就是旗?!辈懿傩?。他撥馬而過。馬蹄踏在沙上,沙暫時沉下去一寸,隨即又慢慢隆起,像一只手在背后把你托了托。
第一批騎過河時,風(fēng)從背后推了一把。水沒過馬肚,馬低了一下頭,又立刻抬起來。第二批過時,風(fēng)稍偏,水面起了一條斜線。張遼一鞭,隊(duì)形自動合并了一線,斜線被馬胸齊齊切開。第三批過時,岸邊有幾只水鳥驚飛,影子鋪在水上像黑布被人一掀,又落下去。
直到最后一騎踏上對岸,曹操才回頭。河面被馬蹄打出許多細(xì)碎的光,像一面被輕輕撥動過的鏡子。鏡子很快平了。他心里那一點(diǎn)“快”的燥氣也隨之一半化開。他知道“快”不只是一場奔襲的步伐。它是一種拍子。它要靠“弦”把每一顆心的拍子拉到一起。
“奉孝?!彼谛睦锝辛艘宦?。
郭嘉像聽見了。他掀簾出去,站到城墻的風(fēng)口。他不看河,不看道,不看人。他看云。云從北邊來,邊緣被風(fēng)剪得整整齊齊。他忽然記起少年時在潁川雪夜里借琴護(hù)心的那一段日子。那時他也常常在風(fēng)里站著,分辨風(fēng)是不是從“生”的方向來。他抬手,像摸一件舊物。指尖碰到的是空。空的背后有一層極薄的拉力,像弦被按在一個最正的徽上。
“起第二線?!彼麑ψ约赫f。
他回到案前,把“白馬”之外的三處小徽全按了一遍,然后在“白馬”的徽上多按了一息。那一息慢得幾乎叫人察覺不到。不久后,曹操在河岸邊勒馬,忽然提韁讓隊(duì)伍停了半刻。沒有人問為什么停。沒有人催。半刻之后,風(fēng)把水面的斜線抹平。他一夾馬腹,隊(duì)伍像弦上長出來的一枝新音,一齊往前走。
傍晚前一刻,白馬城的外墻出現(xiàn)在盡頭的光里。墻不高,城門兩側(cè)的舊土上立著兩尊馬。馬的眼卻看著東。張遼在一片榆樹林前收隊(duì),回身向曹操拱手:“城里有‘囂’,不是人囂,是聲囂。鼓不齊,角不準(zhǔn)。疑兵多,實(shí)兵少?!?/p>
“好。”曹操抿唇,“就要這種‘囂’?!?/p>
許褚把刀抽了一寸,又壓回鞘。他忍了很久。他的手臂在甲內(nèi)微微發(fā)熱。那熱不是殺意,是血的興奮。他看了一眼曹操,又看了一眼張遼,又看了看遠(yuǎn)處那對望東的石馬。他忽然聽見自己心跳與馬蹄又一次對在了一起。那種對齊像從遠(yuǎn)處傳來的鼓點(diǎn)在他骨頭里回響。
“軍師交代,日落前不戰(zhàn)。”張遼道,“夜半前不入城。白馬不能用‘貪’去吃。我們要用‘快’去嚇,用‘靜’去切?!?/p>
曹操點(diǎn)頭。他下令扎營,不點(diǎn)大火,只讓小火沿著風(fēng)背藏在土丘后。他命人把馬鼻抹了少許鹽水,讓馬以為自己剛喝過一口甜。許褚肩甲下的筋忽然一松,像一根繃得太久的弦被人輕輕按了一個正音。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軍師叫我們‘按拍子打仗’。我現(xiàn)在覺得,好像能聽見地在唱。”
“地不唱,人唱?!辈懿僬f。他在營前立了一桿小旗,旗上沒有字,只有一條極細(xì)的白線。白線往東指。一陣風(fēng)來,白線動了一下,像一根被人撥動的弦。
城中。白馬舊亭邊的燈還沒點(diǎn),說書人卻已經(jīng)坐在角落上,擺好木魚。他沒有講打仗。他講了一個“孩子戴布口拿兩碗粥”的故事。故事講完,有人笑。笑極小。有人沒笑,看看四周,像在確認(rèn)自己是不是把淚藏好了。程昱坐在更暗的影里,鈴不響,眼睛卻亮。他看見三個“真疑”之人站在門口又退回座里。退回去時,腳步輕。輕就是穩(wěn)。
荀彧站在鼓樓看天色。日輪向西,城影斜了半面。他沒有急。他知道白馬的“快”在城外,而城內(nèi)需要的是“靜”。他朝鼓手打了個“止”的手勢。鼓立刻止住,尾音在空中停了一線,又自己收起。收得干凈,像人把心里的呼吸在一瞬控制住,下一息就更穩(wěn)。
郭嘉在中軍帳內(nèi),把“焦尾”所在的錦袋又挪了一次。不是出聲,是收好。他伸手撫了一下錦面的紋,心底有一陣極輕微的酸。那酸不是懷舊。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他真的用“地”做了琴。龍脈為弦,星圖為引。舊琴在心里退到一角,新琴在腳下擺開了。舊琴仍是“證”,不是“用”。他把指從錦面收回,轉(zhuǎn)身取了那枚小小的陣盤。陣盤里三道線在燈下像三道被風(fēng)吹過的細(xì)水。細(xì)水不溢,不涸,剛好在最穩(wěn)的線里走。
“主公?!彼谛睦飭荆跋乱慌?,你該聽到了?!?/p>
子夜將至。白馬城內(nèi)終于有了第一聲慌亂的角。角聲拔得太高,前兩音就散了。城外營中無聲。曹操立在小旗下,側(cè)耳聽了一息。他聽見城里人的腳步敲在木板上發(fā)出“空”的聲,聽見墻頭換崗時兩人的呼吸對不上拍,聽見遠(yuǎn)處一處小巷里有馬噴氣,卻沒有人拉韁。他笑了一下,笑在心里。他轉(zhuǎn)頭看張遼。
張遼點(diǎn)頭:“時到?!?/p>
許褚把刀背在手心里頓了頓。不響。他忽然用力吐了一口氣,像把積在胸口的一點(diǎn)火往外吐?;鸩淮?。他不需要大。他只要刀在鞘里重一點(diǎn)。
“記住軍師的話?!辈懿俚吐暎耙拱肭安蝗氤?。我們要讓‘快’在城外把‘囂’剪掉一半,再讓‘靜’把剩下的一半收進(jìn)袋里?!?/p>
“是?!睆堖|騎上馬,輕騎在林緣集成三股,每股不過百余人,像三股黑線從草叢里緩緩抽出。他們沒有沖。他們只是在城的三角各自露了一下身,露在角聲最亂的空隙里。城上的弩手被驚了一下,拉滿了弦,卻找不準(zhǔn)要射的影。他們互相看,互相喊,聲音堆在城磚上,又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