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睆堖|騎上馬,輕騎在林緣集成三股,每股不過百余人,像三股黑線從草叢里緩緩抽出。他們沒有沖。他們只是在城的三角各自露了一下身,露在角聲最亂的空隙里。城上的弩手被驚了一下,拉滿了弦,卻找不準(zhǔn)要射的影。他們互相看,互相喊,聲音堆在城磚上,又滾下來。
“快?!辈懿僭谛睦镎f。
“快?!惫卧诔侵袘?yīng)。
他按下“白馬”的徽。星圖里那枚代表“快”的小星亮了一下,又迅速回到平。他沒有讓它亮太久。他知道“快”只許亮半息。半息之內(nèi)能看到什么,半息之外就讓“靜”接上。他再按“靜”的徽。城里的鼓樓上沒有鼓。荀彧的手按在欄桿上,手背的青筋收住,像一根剛按準(zhǔn)了的弦。程昱在亭里輕輕咳了一聲。說書人的木魚“篤”地敲了一下。有人把笑咽回去。城里人心里那一絲要向外涌的“囂”被自己的胸口擋回。
“收。”曹操說。他舉手。三股輕騎同時退回林緣。白馬城的角還在亂吹,兩息之后,角聲自己斷了。城上有人罵了一句粗話。粗話落在夜里,像一塊丟出去的石頭落在軟泥上。沒有響。
“再下一拍,就要‘打’了?!睆堖|回身,望向曹操的眼?!罢埗〞r?!?/p>
曹操把目光投向東邊的天。云薄,星露。東方最底那一顆極小極亮的星像被人用針在天幕上扎了一孔,冷光從那里漏下來。他忽然想起郭嘉在帳里按釘時的手。他抬手:“等鐘。”
“幾下?”
“一下?!彼f,“一下就是快。一響就上?!?/p>
許褚肩頭的肌肉在甲下繃成一條弧。他深吸一口氣。那氣從腳底抽上來,沿著脊背往上走,又在肩葉下合攏。他忍了整整一日。如今他覺得身體里的每一根筋都按在了徽上。他對著黑夜輕輕一笑。笑不是給夜看,是給自己看。
城中更樓。荀彧從鼓手手中接過槌。他沒有敲三下。他只敲了一下。那一下像有人用手指按在一張極大的鼓上然后松開。鼓皮僅僅顫了一下,隨即沉下去不再發(fā)聲。
城外,三股輕騎像箭從弦上彈出。張遼領(lǐng)先,許褚緊隨。曹操在正中。他沒有舉旗。他的馬自己知道要往哪兒走。馬在這一天里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拍子。它在最應(yīng)該快的時候快,在最應(yīng)該穩(wěn)的時候穩(wěn)。它像一個被人教會讀“音”的孩子,在不需要人提醒的時候也能自己對拍。
林緣一挑,壕溝一跨,白馬城外第一層馬樁在黑暗里被悄無聲息推倒。第二層馬樁在短促的足音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了一息,隨即也倒。第三層馬樁沒有倒,因為沒有人去推它。沒有必要。風(fēng)在這一刻從北面切過來,帶著昨夜還未散盡的一絲谷甜和一絲焦。風(fēng)的尾巴上綴著一粒極小的鹽。那鹽是在北門粥棚的桶里溶出來的,又被人從笑聲里抖落在空氣里。
“白馬?!辈懿僭谛睦锝辛艘宦?。他沒有喊。他只是唇角一挑。那一挑像刀背上極輕的一聲響。
郭嘉在城中聽見了。他把陣盤收回匣中,把匣蓋合上。指背在蓋上輕輕劃了一線。那線不深,卻正。他轉(zhuǎn)身對著空無一人的帳室輕輕吐出四個字:“龍脈為弦。”
又四字:“星圖為引?!?/p>
燈芯在這一刻跳了一下,又穩(wěn)住。他把手背按在心口,那里那枚鱗背后的黑紅之絲沒有躁。它們像一群被馴過的獸,正把耳朵朝“東”的方向豎起,等待一聲久違而又熟悉的呼哨。
呼哨還未吹響,遠(yuǎn)處天邊有一道極細(xì)的紅光忽然直直豎起,又迅速坍塌。不是火,是信號。城外斥候的箭在夜里劃了一根紅線,紅線短促到幾乎被瞬息的黑吞沒。郭嘉的心頭微微一沉。他知道袁氏的斥候在白馬外另設(shè)一處“快”。那“快”不是拍子,是抽筋。抽筋會讓腿更長,但路更短。
“來得正好。”他喃喃。他抬筆,在“白馬”的“徽”旁邊又點了一粒小墨點。點極小。他把它起名——“逆音”。
城外,張遼的馬刀已經(jīng)出鞘半寸,又壓回去半寸。他把馬頭一帶,隊伍不與那道紅線相撞。他繞了一步。那一步將對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小段“快”卸去了一半。許褚在另一邊橫了刀背。刀背碰在一根馬樁上,沒有響。馬樁卻自己倒了。倒下去的聲被地吞掉。地像一張吃下太多聲音的琴,已經(jīng)學(xué)會在合適的時候沉默。
曹操輕輕吐了一口氣。他忽然覺得夜色里有一種極奇妙的“穩(wěn)”。那穩(wěn)不是他一個人的,是在他、在馬、在風(fēng)、在地、在那張看不見的弦上同時存在。他在心里說了一句極小的“好”。
下一息,鼓在遠(yuǎn)處敲了一下。
就一下。
三股黑線在夜色里無聲結(jié)成一個最簡單也是最快的“字”。
“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