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自罰”落地,比十句“我等無私”更穩(wěn)。百姓爆出一陣難得的掌聲。葛三喉抬頭,朝王師旗點(diǎn)了一下笛尾:“王師——坐?!?/p>
坐,是“守位”。
恰在掌聲將散未散之際,城門外來一騎,遠(yuǎn)遠(yuǎn)把一物高舉于空——一冊薄簿,風(fēng)翻頁,亮得刺眼。探騎接過,遞至階下。劉曄翻開,心下猛地一緊。
“功勞簿——”他低聲。
那是從“軍棚”押回之人馬中搜出的另一冊。封面寫“王師功簿”,紙舊,字也舊,顯系從別處割了封面來偽裝。其內(nèi)卻記著一連串名字,前數(shù)頁寫“護(hù)運(yùn)所獲”,后數(shù)頁寫“劫運(yùn)所功”?!敖龠\(yùn)所功”一欄竟按“人頭”計銀,后又加注:“若戲臺得亂,功加倍?!?/p>
這不是簿,是刀。是把“功”當(dāng)?shù)侗馁~。
劉曄遞給清議,為首儒冠看完,臉色從白到青。他抬目看郭嘉:“孟德公,奉孝,此簿……”
“偽功也有‘功’?!背剃诺?,“若不破,你們明日便要與這簿同臺講‘義’?!?/p>
“破?!惫紊焓?,“但不用刀?!?/p>
他取過“王師三書”之《市易簿》,當(dāng)眾加注一條:“凡見‘功簿’者,以‘偽功’論,以‘?dāng)_運(yùn)’計。其人愿棄前功,今后在王師‘行軍簿’立名者,舊賬一筆勾銷;不愿者,名入‘偽功’?!彼堰@條寫得極慢,讓每個人都看見:“王師功,不在殺;在守。王師罰,不在身;在名。今日起,功勞簿在此,第一行空著,待寫——寫為‘護(hù)印受刺者安某’,血可為功?!?/p>
他抬眼,向簾影一揖:“陛下,請以小印,印此‘功簿’?!?/p>
簾后少年無聲起身,第二次執(zhí)小印。印落之時,日光正從云隙穿下,照在赤邊白綾上,照得那一枚小印像一枚小小的日頭。人群一瞬靜得像被誰摁住了喉嚨,隨即爆出一記短促而沉的呼聲——不是喝彩,是某種“看見新秩序”的本能附和。
“滴水不漏的表演”,終于有了“血”的去處:不在石上,在紙上;不在無名處,在“功簿”第一行。
阿芷抱著“撫恤錄”站在光外,她看見小安的名寫在“功簿”與“撫恤錄”兩處——功與恤并列,如陰與陽。她輕聲對自己道:“度,在這里。”
——
傍晚,封押畢。三賬封、兩口押,“軍棚”一事公示。清議于白椅上簽名自責(zé),王師旗下短鑼三記收場。百姓散去,凈水缸空了一半,缸底映出一層沉沉的金光。葛三喉繞行一周,替各缸添水。他抬頭看王師旗,咧嘴笑:“戲演得好,街也好過?!?/p>
鴆回城頭收黑紙鳶,風(fēng)里帶著草腥和淡淡的藥氣。他看了看成皋方向的天,一線黑像伏蛇未動。他懂——蛇在等下一次鼓聲。
郭嘉在砂盤前,將“講壇”的木簽輕輕向后一寸,換“功簿”為前,指腹在“成皋”釘上停一下,又移回許都。他不急。他知道“紙谷”已成形。來者若入“紙谷”,名便入;若避“紙谷”,名亦入——“不來”,就是“棄名”。兩者皆輸。他要做的,只是一寸寸把“先后”壓實,把“秩序”的模樣演給天下看,演到連對手都不得不按著這模樣說話。
簾后,少年天子坐久了,手心不再冷。他讓人取來一盞清水,自己端著飲盡。水無味,卻不再苦。他看向殿前,忽然很想走出簾子一步——不去奪刀,只是去看一眼那本“功簿”。他想親眼看見第一行的名字,想把它記在心里。不是為了“恩”,是為了“秩序”。他站起,至簾邊,停了停,又回身。此刻他懂得克制——“先后”,連他的腳步也要守。
“奉孝?!辈懿僭陂芟聠舅?,淡淡的笑意藏在眼尾,“今日這臺,值了?!?/p>
“值?!惫问帐滦?,望向燈下的紙,“明日再演一場:‘封押’之后的‘清議答疑’。第三日,再演最后一場——‘功與罰’對照,‘名與利’對照?!彼D了頓,“然后,城外的鼓,自會敲錯自己的拍子?!?/p>
“如何敲錯?”程昱問。
“他們?nèi)艏庇诘?,就犯了‘先后’之戒;若跟隨‘紙谷’,便被我們逼到‘名與利’的峽里——要名,則舍利;要利,則污名?!惫沃讣庠谏氨P上畫出一條極細(xì)的弧,“這是另一座‘死亡峽谷’?!?/p>
燈光把他的影拖長,像一筆寫到盡處的楷,收鋒不急不緩。他忽然想起阿芷在紙上那句“血可為功”,心里生出一絲疼,是人味,也是一點(diǎn)微涼,他不驅(qū)趕,讓它留。**“代價”**這兩個字在心里沉沉落住——每一處滴水不漏,都有人替水擋風(fēng);每一行干凈字,都有人以血擦凈筆。
夜風(fēng)起,紙谷靜,王師旗伏。城中燈一盞盞亮開,像人間把秩序攤在桌上慢慢晾。遠(yuǎn)處,成皋方向鼓聲微動又止,像捏著的一根弦試了試,又放松——它會來,但不會今晚。
“明日,”郭嘉對自己,也是對城,“功勞簿繼續(xù)寫?!?/p>
他把木簽“功簿”與“撫恤錄”并排按緊,以拇指作印,重重按下一下。指腹留下一道淺淺的紅印——不是血,是蠟;不是偶然,是“度”。而在太常寺的小屋里,阿芷替小安換好傷藥,將“止血結(jié)帶”系成一個素凈的結(jié)。她抬頭望窗外的旗,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今日,刀真的沒有出鞘?!?/p>
她知道,不出鞘,并不代表沒有殺意;可今天,殺意被寫進(jìn)了紙里,被印在了簿上,被按在了愿書尾。她向燈吐氣,熄了火。黑暗里,紙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