盞里只有半盞冷茶。他本要送到唇邊,忽又停住。他看見盞沿有一點(diǎn)極淡的白。他垂睫,笑意更淡:“奉孝,盞沿有粉,你卻不以為忌?”
郭嘉回望那盞,神情溫和:“藥鋪?zhàn)蛞垢鼡Q門楣之紙時,不慎帶了些粉。屬下以為,‘粉’之所以成‘證’,不在粉,而在心。”
曹操低低一笑,喝了。他喝得極慢,像在嗅一杯酒。放下盞,他向后一仰,背脊離開案邊,整個人像一張慢慢繃緊又驀地松開的弓。他問:“奉孝,這冊,你給它起了個名,對否?”
郭嘉道:“是。”
“叫什么?”
“主公若欲問‘罪臣錄’,屬下只能說,不是。”郭嘉沉靜地抬眼,“它名為——‘許都大陣,第一批血祭名單’?!?/p>
堂內(nèi)忽然靜了一瞬,靜得連香頭的一絲細(xì)爆都聽得見。曹操的手微微一頓,像被這四個字敲在了骨上。他眼里的光忽然深下去,深到像一口井。他盯著郭嘉,一字一字地重復(fù):“血祭……名單?”
郭嘉點(diǎn)頭:“是?!?/p>
“祭誰?”
“祭許都?!惫蔚溃凹肋@座城要有的秩序,祭主公手中握著的刀,祭我們籌劃了這么久的陣,祭那些以為自己握著‘忠’的人?!?/p>
“以他們?yōu)椤榔贰??”曹操盯著他?/p>
“是。”郭嘉的聲音依舊很平,“大陣既成,總要啟鼓。啟鼓之時,需有血落在陣眼。其血不必多,只需正。正,余者自正?!?/p>
曹操的喉結(jié)微動。他伸出手,指背“喀”的一聲敲在案面,木音很干凈。他又敲了一下,第二聲略重。第三下,他沒敲下去。他握緊拳,又松開。怒意像一股火從胸腔里往上沖,又被風(fēng)從喉間壓了回去。風(fēng)里有昨夜那曲安魂的尾音。那尾音不問他愿不愿意,只告訴他:“該到了?!?/p>
他忽地站起,一步繞至案側(cè),探身抓起錦盒,猛地一拋。錦盒翻了半個弧,又被他在空中穩(wěn)穩(wěn)接回。他笑出聲,笑意卻沒到眼底:“奉孝,你這禮——好。”
“主公喜歡便好?!惫蔚馈?/p>
“喜歡?!辈懿冱c(diǎn)頭,又忽地俯身,指尖敲在盒蓋的“許”字上,“只是,禮到手,禮該怎么用?是就地拆了,還是帶去廟里請神?”
“先請‘風(fēng)’。”郭嘉道。
“風(fēng)?”曹操瞇眼,“你昨夜已請過一次。”
“今晨,再請一次?!惫纬谅?,“請它替主公把‘話’帶出去。”
“什么話?”曹操問。
郭嘉望他,目光溫潤如水:“請柬,也該發(fā)出去了?!?/p>
曹操怔了怔。他的眼里駛過一陣短促的波,一瞬像要破岸,下一瞬又自平。他低笑:“請誰?”
“請所有該被請的人?!惫未?,“請名字在冊的,也請名字不在冊但心在冊的。請他們在最明亮的地方,于最好的時辰,為自己選擇一個‘位’?!?/p>
“你要他們自己來?”曹操問。
“是。”郭嘉道,“來,才見心。心動,才見真。真現(xiàn),陣收。”
曹操盯他良久。他的眼睛在這刻像兩口小小的爐。爐里并不是烈焰,是一縷細(xì)火,養(yǎng)在黑里,多一分不興,少一分不滅。他緩緩?fù)鲁鲆豢跉猓剖前咽裁闯猎诜卫锏臇|西一點(diǎn)點(diǎn)吐到了空中。然后,他忽然抬手,重重拍在郭嘉的肩上。那一下并不疼,卻像一枚互為印證的印,蓋在肩胛骨上,留下一個看不見的紅。
“奉孝。”他低聲道,“你這張臉,看起來很像醫(yī)生?!?/p>
郭嘉笑了笑:“我給許都開方。”
“方子是血?!辈懿俚馈?/p>
“藥引也是?!惫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