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引也是?!惫未稹?/p>
曹操盯著他,忽地仰頭,長笑。
笑聲起于喉間,先是短促一串,像刀背輕輕敲擊案沿;又忽然拔高,穿過屋梁,沖上檐外,撞了一下那一串檐鈴。鈴鐸被撞得連連作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雨落在銅上,又像晨風(fēng)吹過一片收割后的田。院中兩名甲士被這笑聲震得背脊一挺,卻不敢抬頭。北槐的葉輕輕顫了一顫,又安穩(wěn)下來。
笑過,曹操緩緩收聲。他用袖角在眼尾抹了一下,不知是汗是笑意。他坐回案后,手掌按上錦盒,掌心的熱通過木,傳到那一疊薄薄的紙上。他壓著,像壓著一種難以名狀的顫。他低頭,長久地看那七個字。良久,他輕輕道:“奉孝,這份請柬,我收了?!?/p>
郭嘉恭身:“主公收下,便是最好的‘信號’?!?/p>
曹操抬眼,似笑非笑:“你要信號?”
“要?!惫蔚溃靶盘柌槐卮?,不必快,只需準(zhǔn)?!?/p>
曹操把錦盒推回郭嘉面前:“你來寫。”
“屬下拿筆,主公押印?!惫未稹?/p>
“押?!辈懿僖蛔忠蛔终f,嗓音里有剛才那陣笑意留下的余熱,“押到他們的頭皮發(fā)麻,押到他們以為那枚印是天子印,押到他們愿意為那枚印去死。”
郭嘉目光微動。他微微低頭,像是在給某個看不見的人行禮:“是。”
他轉(zhuǎn)身,走到旁案。阿芷留下的筆架上,狼毫靜靜躺著。他執(zhí)筆蘸墨,墨香干凈。第一筆落下,寫一個“請”字。那“請”不寫在紙上,寫在風(fēng)里;筆劃一出,堂外風(fēng)向輕輕一變。第二筆,是“柬”。柬字里有“束”,也有“木”;束的是心,木是盒。第三筆、第四筆……他寫的不是名,他寫的是“位”。他在紙上悄悄排布一張看不見的座次表。
曹操看他寫??粗粗鋈挥中?。他笑的時候,唇角往上一挑,像要咬住什么。他低聲道:“奉孝,你給我看了這么多字,有一個字我最喜歡?!?/p>
郭嘉不抬頭:“哪個?”
曹操瞇眼,慢慢吐出兩個字:“‘血祭’?!?/p>
“主公喜歡,就好?!惫蔚墓P在紙上停了一瞬。他抬眼,看了看窗外越來越亮的天色,又落回紙上,“但今晨,不急。”
曹操挑眉:“不急?”
“刀不急,網(wǎng)急?!惫蔚?,“網(wǎng)要先晾在風(fēng)里。讓城里的人自己來嗅?!?/p>
曹操點頭,手指在盒角輕輕扣了兩下:“也好。先發(fā)請柬,后擺酒?!?/p>
“酒盞我已擺好?!惫蝹?cè)首,目光似隔著重重墻檐,落在城心的某個位置,“杯沿會有粉。誰若端起,便是應(yīng)‘請’之人。”
曹操未言,忽地俯身,將盒里某張名簽抽出,夾在指間。那是董承。他把紙舉到眼前,端詳一息,像在看一只被雨打濕的蝴蝶。他伸手,將紙輕輕放回原處,蓋上盒,緩緩?fù)频焦蚊媲啊?/p>
“奉孝,”他道,“你替我收一收笑。”
郭嘉一愣:“何意?”
“笑多了,傷人。”曹操低聲,笑意卻并未消,“今晨,我要做一個很正的人。正得像他們相信的那種‘忠’。我在正中笑,才算真的笑?!?/p>
郭嘉會意。他也笑了一下。笑很淺,淺得恰好只在唇角停住。“屬下明白?!?/p>
堂外,一縷白光挑破了屋檐的陰影,像一把極細(xì)的刀切開了夜余下的皮。檐鈴不再響,香煙升得直。那是清晨的姿態(tài)。它告訴屋里這兩個人:白日來了。
曹操向侍者吩咐:“傳膳,去香,喚文若、子桓、子修,未時之前,不見外客?!?/p>
侍者領(lǐng)命退下。院中響起極輕的腳步聲,遠(yuǎn)遠(yuǎn)地,小水缸里的水被一柄杓撥了一下,水面泛出一圈一圈的亮圈。那亮圈在光里舒展開,像剛剛寫下的“請”字,在城的空氣里慢慢散開。
郭嘉收了錦盒,向曹操一禮,緩步后退。走到門檻前,他頓住,回首:“主公?!?/p>
“嗯?”曹操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