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沒有笑。他把盞放下,目光落在院外墻根一瓣落花上,思緒似飄出墻去。孫乾低聲道:“主公,今日之局,鋒芒太露?!畣栔摇粏枴铩瑢?shí)則以‘忠’索‘罪’。”
糜竺點(diǎn)頭:“錢莊里已有人嚼起舌頭,說昨夜銀票、今朝薄杯,都是一套法。城里人信話比信文書快?!?/p>
劉備抬手,拈起盞沿,指腹擦過那一道看不見的光。他輕輕一笑:“他們的‘術(shù)’精,心也細(xì)。我不急說是非,只問一個(gè)字——‘人’。今日臺下那許多‘臣愿’,有幾分出自真心?”
簡雍聳肩:“出自熱鬧的多些?!?/p>
“熱鬧是刀?!眲涞?,“人心易被熱鬧推著走?!?/p>
話未盡,門外傳足音。門人入內(nèi),雙手捧著一只窄木匣:“少府送來,一枚舊佩,言借皇叔入太學(xué)講席?!?/p>
孫乾與糜竺對視一眼。劉備伸手接過,打開。木匣中臥著一方溫潤的古玉,色澤不妖,紋理微細(xì)。佩上舊綬已換新,結(jié)法依舊。玉腹凹刻極淺的云紋,云紋某處有一絲不可覺的裂。劉備指腹按在裂上,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點(diǎn)了一下,心口微熱。
緊隨其后,又有兩匣至:其一來自太學(xué),貼簽“問道”;其二來自東郊,貼簽“請命”?!皢柕馈敝粌?nèi),是一方白簡,署荀文若,言“禮、不離人”。“請命”之匣內(nèi),是泥手印按出的薄紙,紙上寫著“東郊新來災(zāi)戶,請求織棚宿雨”。字歪歪斜斜,落筆極重,像把一塊石搬進(jìn)紙里。
三匣同至,院中一靜。簡雍叼著草葉,吹了個(gè)極輕的口哨:“巧。”
糜竺收攏袖口,輕聲:“不巧,是算好的時(shí)辰?!?/p>
孫乾沉聲:“主公,若往,便是‘入局’?!?/p>
劉備撫著玉佩,慢慢合匣。他的目光繞屋一周,落在墻頭。墻外孩子們追著紙鷂跑,紙鷂在風(fēng)里翻轉(zhuǎn),尾上寫著歪歪扭扭兩個(gè)大字:“臣愿”。他笑了一下,笑意極淡:“若不入,便永遠(yuǎn)在別人給的‘影’里。入也罷。”
簡雍咂舌:“好大的膽?!?/p>
“非膽?!眲鋼u頭,“是‘義’。我若不去,東郊的棚今夜就要挨雨。太學(xué)若無我‘答’,明日城里只剩一腔‘清’。我若不佩玉,人要說‘皇叔怯’。我若佩玉,人又要說‘皇叔借影’。左右都是話,不如讓他們看一看,‘義’字該怎么寫?!?/p>
孫乾壓低聲:“主公,此去,須留三手:一留錢路,一留言路,一留退路?!?/p>
糜竺點(diǎn)頭:“錢路,我來。天蠶那邊,我以‘贖舊賬’開一張活口——若事有變,可撥銀散人?!?/p>
“言路,”孫乾道,“我去太學(xué)先坐,替主公與文若分一分‘禮’與‘義’。主公后入,才顯從容?!?/p>
“退路——”簡雍撓撓后腦,“要不要找一輛舊車,簾子破些,車夫熟路?”
劉備笑,點(diǎn)頭:“就用我來許都那輛舊車?!?/p>
安排既定,劉備起身整衣。素青布袍,舊車,舊隨從兩名,唯在腰間掛上那方舊佩。佩不重,卻把他腰線平直了一寸。他跨門而出,背影落在門檻上,被陽光分割為兩半。半在院里,半在城里。
——
相府西堂的余熱未散。阿芷像一縷風(fēng)從坊口掠過,遠(yuǎn)遠(yuǎn)留意那輛舊車。舊車的輪子略偏,走起來有一絲極輕的顛。她一眼記住,扭身入巷,畫皮從另一頭出,換上一張清瘦諸生的臉,安安靜靜地落在車側(cè)三步之外。鴆坐在鋪?zhàn)娱T內(nèi),指背輕敲案角,一二三四,停,換手,再一二。他不是在計(jì)時(shí),是在聽街聲的節(jié)拍。節(jié)拍對,不必下手;節(jié)拍亂,再添一指。
劉備的舊車不進(jìn)堂前,不入人潮——他選擇了太學(xué)這條路。路旁盡是槐影,風(fēng)從槐梢滑下,繞車簾一折,簾底露出鞋尖一截,潔凈,步點(diǎn)沉穩(wěn)。太學(xué)門前的銅鉤系著新掛的布榜,榜上只五個(gè)字:“禮,不離于人”。筆致清潤,不見鋒芒。劉備下車,撫袖入門。門后,荀彧已候,身后諸生數(shù)人,眼里或敬或疑。
“玄德。”荀彧先一揖。
“文若?!眲溥€禮,笑容溫,眼神直。
“今日請皇叔,非以禮設(shè)阱?!避鲝_門見山,“只是想聽你答一個(gè)‘義’字?!?/p>
劉備點(diǎn)頭:“請?!?/p>
兩人相對而坐,諸生分列兩側(cè)。孫乾在長廊末端坐,似不在席,實(shí)在席邊。風(fēng)由北來,輕卷幾頁竹簡。荀彧先問:“禮者,節(jié)文也,約人以成其群。義者,宜也,衡心以定其行。若兩者相抵,何先?”
劉備不急答,先把那方舊佩取下,擱在案旁?!芭鍨樾??!彼а?,目色溫明,“禮之用,在信;義之用,在安。今城心不安,不安者,非禮之罪,乃人之心失其所。救此,先義?!?/p>
荀彧點(diǎn)頭:“若以‘義’破‘禮’,禮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