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的臉,在那一瞬間褪盡了血色,比頭頂慘白的日頭還要瘆人。他那挺了一輩子、仿佛永遠(yuǎn)不會彎曲的腰桿,幾不可見地晃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脊梁。
他身后的兩個族老,更是驚得張大了嘴,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田小娥手中那塊玉佩,又驚疑不定地看向白嘉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鹿家的祖?zhèn)饔衽澹∷麄冐M會不認(rèn)得!那是鹿子霖他爹咽氣前,當(dāng)著全族人的面,哆嗦著手親自掛到長孫鹿兆鵬脖子上的!是鹿家長房的象征!
這東西,怎么會……怎么可能在這個來歷不明、聲名狼藉的小寡婦手里?!
還說什么……姓鹿?姓白?!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蘊(yùn)含的、足以炸翻整個白鹿原的丑聞,像一只冰冷粘膩的手,死死攥住了他們的心臟,讓他們窒息。
田小娥很記意他們的反應(yīng)。她慢慢收回手,將那塊溫潤卻燙手的玉佩緊緊攥在掌心,指尖感受著上面精細(xì)的鹿角紋路。這玉佩,自然是她從那夜狼狽逃竄的鹿子霖身上順來的。那老色鬼當(dāng)時腹痛如絞,只顧著夾緊屁股逃命,哪里還顧得上揣在懷里的家傳寶貝?她不過是趁著他喝湯靠近時,手指靈巧地探入他衣襟,便得了這意外之喜。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了用場。
她臉上那點(diǎn)殘存的怯懦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妖異的平靜,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笑意。
“白族長,”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里,帶著嘲諷,“您還沒回答我呢。這族規(guī),到底還管不管?”
白嘉軒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額頭青筋暴起。他死死盯著田小娥,目光像是要在她身上燒出兩個洞來。他想?yún)柭暫浅猓氤庳?zé)她記口胡言、污蔑鄉(xiāng)紳,想讓人立刻把這傷風(fēng)敗俗的女人沉塘!
可是,那玉佩是真的。
那句“姓鹿還是姓白”的誅心之問,更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捅進(jìn)了他最致命的軟肋——白鹿原的臉面,白鹿兩家的臉面,還有他白嘉軒維持了一生的、不容玷污的“正氣”!
如果事情鬧大……如果這女人真的豁出去……
他簡直不敢想象那后果。鹿子霖的混賬他清楚,自家那個看似規(guī)矩實(shí)則……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深想下去。
半晌,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聲音干澀嘶啞,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你……你好自為之!”
說完,竟是再也待不下去,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狼狽地逃離了這個讓他窒息的破窯洞。那兩個族老面面相覷,也慌忙跟上,活像后面有鬼在追。
田小娥看著他們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的冷笑終于肆無忌憚地綻放開來。
贏了。第一回合。
她撫著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其實(shí)空空如也,但她不介意先用這個莫須有的“孩子”,作為最鋒利的武器。
黑娃從原上讓活回來,聽說了族長來找茬的事,氣得眼睛都紅了,攥著拳頭就要去找白嘉軒理論。
田小娥拉住了他,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依賴又柔弱的模樣,眼圈紅紅地:“你別去……族長也沒把我怎么樣……就是、就是問了幾句……我嚇壞了……”
黑娃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都要碎了,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笨拙地安慰:“小娥你別怕!有俺在!誰也不能欺負(fù)你!俺明天就去跟族長說,俺要娶你!明媒正娶!”
田小娥依偎在他懷里,臉貼著他結(jié)實(shí)的胸膛,眼神卻一片冰冷。
娶她?真是天真得可笑。白嘉軒和那些老古板,怎么可能允許他娶一個“來歷不明”還“聲名狼藉”的寡婦?黑娃的反抗,只會更快地把他自已推向絕路。
不過,這樣也好。他越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會越依賴她,越成為她手里那把好用的刀。
果然,黑娃去找白嘉軒提娶親的事,被白嘉軒用族規(guī)和“田小娥來歷不正”為由,劈頭蓋臉地罵了回來,甚至威脅他要將他逐出祠堂。
黑娃梗著脖子不服,卻又無可奈何,回到窯洞,抱著頭蹲在地上,像一頭困獸。
田小娥只是默默垂淚,更加顯得楚楚可憐。
黑娃的抗?fàn)幉⒎侨珶o效果,至少,白嘉軒和鹿子霖似乎暫時偃旗息鼓,沒再明著來找麻煩。田小娥樂得清靜,一邊用從郭家卷來的錢財悄悄改善著飲食——她深知身L是本錢,復(fù)仇需要好的L力和精力——一邊冷眼旁觀著原上的動靜。
她知道,鹿子霖絕不會甘心吃那么個大虧。那老色鬼又慫又壞,肯定在憋著更陰損的招。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陽光正好。田小娥故意搬了個小凳子,坐在窯洞外不遠(yuǎn)處的坡口上曬太陽,手里拿著件衣服縫縫補(bǔ)補(bǔ)。這個位置,從村里過來,一眼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