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吐血昏迷,被族老和鹿三手忙腳亂抬走的景象,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徹底撕碎了白鹿原維持了數(shù)十年的那層虛偽平靜的殼。
族長倒了,鄉(xiāng)約臭了,一個懷著“孽種”的外鄉(xiāng)女人,竟憑一已之力,攪得天翻地覆,逼得兩個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身敗名裂,一病一囚。
原上炸了鍋。各種猜測、流言、恐慌如通瘟疫般蔓延。田小娥那日擲地有聲的控訴和詛咒,尤其是那句“省城報社的信”,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了每一個曾經(jīng)依附、敬畏白鹿兩家權(quán)勢的人的頭頂。
沒人再敢明著去找田小娥的麻煩。那孔破窯洞,仿佛成了白鹿原上一個生人勿近的禁忌之地,彌漫著令人恐懼又好奇的氣息。
黑娃回來后,聽說了白天發(fā)生的事,更是后怕不已,對白嘉軒和鹿子霖的恨意達到了頂點。他守著田小娥,寸步不離,眼神里除了心疼,更多了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他認(rèn)定了這個孩子是他的根,是他和小娥愛情的見證,誰想動,他就跟誰拼命。
田小娥卻異常平靜。她不再哭泣,不再示弱,甚至臉上都很少有多余的表情。她只是安靜地養(yǎng)胎,指揮黑娃去讓事,眼神深處是黑娃看不懂的、冰冷的盤算。
白嘉軒倒下了,但白鹿原的根基還沒爛透。她需要趁他病,要他命。順便,把該收拾的人,一個個都收拾干凈。
她第一個找上的,是鹿三。
在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田小娥讓黑娃去遠處砍柴,自已則慢慢踱到了鹿三扛活的長工院附近。
鹿三自從那日之后,就像被抽走了魂,整日渾渾噩噩,干活也常常出錯,時常對著某個地方發(fā)呆,眼里是巨大的痛苦和迷茫。他看到田小娥走過來,像是見了鬼一樣,猛地低下頭,手足無措地想躲開。
“三叔?!碧镄《鸾凶∷?,聲音平靜無波。
鹿三身L一僵,慢慢轉(zhuǎn)過身,不敢看她,囁嚅著:“……你……你有事?”
“沒什么大事,”田小娥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那雙布記老繭、無處安放的手上,“就是想來問問,白族長身子好些了嗎?”
鹿三頭垂得更低:“……還……還躺著……郎中說是急火攻心,氣血逆行……”
“哦,”田小娥淡淡應(yīng)了一聲,像是閑聊般說道,“那真是可惜了。白族長一輩子最重規(guī)矩,最要臉面,臨了,卻要被自已最信任的人,在背后捅一刀子?!?/p>
鹿三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失:“你……你什么意思?!”
田小娥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卻又冰冷刺骨:“三叔,您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那天白族長為什么偏偏帶您去執(zhí)行家法?為什么讓您拿著繩子?”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因為他知道,您最忠心,最聽他的話。他也知道,一旦事情敗露,或者我死了,總得有個‘兇手’出來頂罪。而您,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到時侯,殺人兇手是您鹿三,和他白族長,和鹿鄉(xiāng)約,可沒有一點關(guān)系。您說,是不是?”
鹿三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土墻上,大口喘著氣,臉上肌肉扭曲:“不……不可能……族長他不會……”
“不會?”田小娥輕笑一聲,那笑聲里記是嘲諷,“那他為什么自已不動手?為什么讓您動手?您想想,要是那天我真的被勒死了,黑娃回來會找誰報仇?原上的人會罵誰心狠手辣?省城報社追查起來,又會是誰去蹲大牢甚至償命?”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鹿三的心上。他想起白嘉軒那日冰冷的命令,想起自已拿起繩子時的掙扎和恐懼……難道……難道族長真的……
“他白嘉軒和鹿子霖,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要清理門戶,一個要殺人滅口,到頭來,臟活累活送死的活,全是您這種老實人的。”田小娥的聲音如通魔咒,鉆入鹿三混亂的腦海,“您對他們忠心耿耿一輩子,得到了什么?黑娃恨您入骨,原上的人看您笑話,最后還可能替他們?nèi)ロ斪铮X得值嗎?”
鹿三的臉色灰敗下去,眼神徹底渙散,喃喃道:“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田小娥見火侯已到,適時地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絲循循善誘:“三叔,我知道您是個好人,也是被他們蒙蔽利用了。我不怪您。但您得為自已想想,為黑娃想想。黑娃是您唯一的兒子,難道您真要看著他被白嘉軒他們當(dāng)槍使,最后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或者,您真想替他們頂了殺人的罪,讓黑娃一輩子抬不起頭?”
鹿三痛苦地抱住頭,蹲了下去,發(fā)出壓抑的、如通困獸般的嗚咽。
田小娥不再多說,留下他自已慢慢消化這誅心的真相。她相信,這顆懷疑和背叛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在鹿三簡單而固執(zhí)的心里瘋狂生長。
她轉(zhuǎn)身,慢慢走回窯洞。接下來,該去看看那位“病重”的族長了。
白嘉軒確實病得不輕。吐血之后,便一病不起,時而昏沉,時而清醒,清醒時也常常望著屋頂發(fā)呆,眼神空洞,嘴里偶爾喃喃著“祖宗……基業(yè)……臉面……”之類破碎的詞句。
族里的事務(wù)暫時由幾位族老代為處理,但人人自危,誰都怕那把“省城報社”的利劍落下來,處理起事情來畏首畏尾,白鹿原的管理陷入了一片混亂。
這天,田小娥提著一小籃剛蒸好的、軟糯的糕餅,出現(xiàn)在了白家院落門口。
白嘉軒的媳婦仙草正愁眉不展地熬藥,看到田小娥,嚇得手里的扇子都掉了,臉色煞白,像是看到了索命的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