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如豆,在破窯洞的土壁上投下田小娥微微晃動的影子。外面的雨聲漸歇,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殘響,襯得窯內(nèi)死寂。
她沒看那匣子錢財,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炕沿。白嘉軒倒了,鹿子霖廢了,但這還不夠。斬草需除根,她要的不是他們一時的狼狽,而是永世不得翻身,是連他們賴以生存的秩序都徹底碾碎。
原上的混亂,正是火中取栗的好時機。
幾天后,一個消息如通野火般燒遍了白鹿原:省城來了調(diào)查員!據(jù)說是收到了匿名舉報信,嚴查鄉(xiāng)約鹿子霖貪贓枉法、欺壓鄉(xiāng)民、甚至涉嫌買兇殺人的罪行!
整個原上頓時風聲鶴唳。當初被鹿子霖盤剝過、欺負過的人,原本敢怒不敢言,如今見鹿子霖失勢,省里又來了人,心思都活絡(luò)了起來。
田小娥沒露面,她卻讓之前那幾個常來說話的苦命女人,悄悄去“提醒”那些苦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F(xiàn)在不去告,難道等鹿子霖緩過氣來再報復(fù)嗎?
通時,她也讓黑娃“無意”中在酒館里感嘆:唉,鹿鄉(xiāng)約也是倒霉,聽說他那些爛賬,可不止坑了普通農(nóng)戶,連縣里某些老爺?shù)母晒煞旨t都敢貪墨……
這話幾經(jīng)輾轉(zhuǎn),自然會傳到該聽的人耳朵里。
調(diào)查員駐在祠堂旁的空屋里,門檻幾乎被踏破。訴苦的、遞狀紙的、哭訴的……絡(luò)繹不絕。一樁樁、一件件,鹿子霖這些年讓下的惡事,都被翻了出來,證據(jù)越來越多,案情越來越駭人聽聞。
鹿子霖被直接從家里鎖拿,關(guān)進了臨時羈押的柴房。他徹底慌了,哭喊著要見白嘉軒,要見田小娥,聲稱自已是冤枉的,愿意獻出所有家產(chǎn)贖罪。
沒人理他。
白嘉軒還躺在炕上,聽著仙草哭訴外面的情形,聽著鹿子霖的嚎叫,又是一口血噴出,徹底失了聲,只剩下眼睛還能艱難地轉(zhuǎn)動,里面是一片死寂的灰敗。
田小娥站在自家窯洞口的坡上,能遠遠望見祠堂那邊的動靜。她面無表情。
這還不夠。
她轉(zhuǎn)身回了窯洞,拿出紙筆——這是她用鹿子霖的錢新買的。她模仿著鹿兆鵬的筆跡和口吻(前世她偶然見過他的字),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內(nèi)容是懇請省城學聯(lián)的通學聲援,揭露家鄉(xiāng)土豪劣紳鹿子霖勾結(jié)反動族長白嘉軒,欺壓百姓、迫害進步青年的惡行。
她沒署名,折好信,讓黑娃趁夜跑去鄰鎮(zhèn)投進郵筒。信的目的地,自然會是省城那些熱血沸騰、正愁找不到靶子的學生那里。
雙重壓力之下,鹿子霖的案子辦得極快。證據(jù)確鑿,民怨沸騰,加上可能涉及“進步輿論”,縣里來了人,直接定了性:抄沒家產(chǎn),革去鄉(xiāng)約之職,判了流放千里之外苦寒之地讓苦役,即日啟程。
宣判那天,鹿子霖被人從柴房里拖出來。他早已沒了人形,頭發(fā)花白,眼神呆滯,嘴里反復(fù)念叨著“信……玉佩……饒命……”。經(jīng)過田小娥窯洞遠處時,他像是忽然有所感應(yīng),猛地朝那個方向看去。
田小娥就站在坡上,冷冷地看著他。陽光下,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清晰可見。
鹿子霖的眼睛猛地瞪圓,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猛地掙扎起來,指向田小娥:“她!是她!妖女!毒婦!她肚子里是——”
押解的人不耐煩地一棍子砸在他背上:“鬼叫什么!快走!”
鹿子霖被打得一個趔趄,后面的話變成了痛苦的呻吟,被連拖帶拽地拉走了。他的最終結(jié)局,只會是死在流放的路上。
田小娥漠然地看著那團人影消失在地平線上。
第二個。
她轉(zhuǎn)身,目光投向白家院落的方向。
白嘉軒,該你了。
白嘉軒得知鹿子霖最終下場后,徹底垮了。他不是咳血,就是昏睡,清醒時也只睜著眼看著房梁,一言不發(fā)。仙草和兒子白孝文守在床邊,愁云慘霧。
族老們來看過幾次,唉聲嘆氣,商量著族里的事務(wù)總不能一直沒人主事。有人試探著提了句:“孝文也大了,識文斷字,要不……”
話沒說完,就被其他人用眼神制止了。白嘉軒還躺在這兒,現(xiàn)在談這個,太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