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寢殿內(nèi),藥氣與熏香混雜,氤氳出一種沉悶而滯重的氛圍。產(chǎn)婆與宮女們屏息凝神,腳步放得極輕,如通在冰面上行走,生怕驚擾了鳳榻上那位異常平靜的產(chǎn)婦。
宜修躺在層層錦褥之中,臉色比身下的素緞還要蒼白幾分,額上卻不見多少汗珠。她閉著眼,呼吸輕緩得幾乎察覺不到,若非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因?qū)m縮而偶爾緊繃,幾乎讓人以為她只是沉沉睡去。
沒有產(chǎn)婦該有的嘶喊與掙扎,沒有對即將誕生生命的期待或恐懼。她只是那樣靜靜地躺著,將所有的心神都用在對抗那一波波襲來的、試圖撕裂她冰冷道境的肉身劇痛上。
「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肉身皮囊,痛楚皆幻……」
她心中默念,無情道心法運轉(zhuǎn)到極致,試圖將那凡俗的生育之苦也徹底隔絕。然而,這具肉身終究未能完全超脫,那源于生命最本源的收縮與擠壓,依舊頑固地沖擊著她的靈臺,與那被深埋的、屬于前世生產(chǎn)弘暉時的痛苦記憶隱隱重合。
剪秋跪在榻邊,緊緊攥著自已冰冷的手,看著主子那副仿佛不是在生育、而是在進行某種艱難修煉的模樣,心揪得生疼。她不時用溫熱的帕子去擦拭主子其實并無汗水的額頭,動作小心翼翼。
殿外,天色陰沉,寒風卷著枯葉敲打著窗欞。
胤禛并未像尋常帝王那般在偏殿等侯,或是處理政務。他就站在坤寧宮正殿的廊下,一身明黃龍袍,背脊挺得筆直,如通一尊凝固的雕像。蘇培盛躬身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里面沒有任何哭喊聲傳出來,這種過分的寂靜,反而比任何聲音都更令人心慌。胤禛負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殿門,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焦灼、期待、恐懼,以及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已都無法定義的偏執(zhí)。
時間一點點流逝。
終于,在一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嬰兒啼哭聲劃破殿內(nèi)死寂時,胤禛緊繃的肩膀幾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
很快,殿門開了一條縫,產(chǎn)婆抱著一個明黃色的襁褓,臉上帶著如釋重負卻又難掩惶恐的表情,快步走出來,跪倒在地:“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后娘娘誕下一位健康的小阿哥!”
胤禛的目光瞬間落在那個襁褓上,他沒有立刻去接,只是死死盯著那包裹得嚴實的小小一團,聲音有些發(fā)緊:“皇后如何?”
“回皇上,娘娘……娘娘鳳L無恙,只是……只是耗力過多,歇下了?!碑a(chǎn)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接生過無數(shù)貴人,從未見過如此……平靜無波的產(chǎn)婦,仿佛剛才經(jīng)歷那場生死關頭的不是她自已。
胤禛這才伸出手,幾乎是有些僵硬地,將那小小的、溫熱的襁褓接了過來。他低頭看去,初生的嬰兒皮膚還帶著些紅皺,閉著眼睛,小嘴微微嚅動著,呼吸微弱卻平穩(wěn)。
健康……弘暉……
前世那個未能長大的孩子名字,畫面如通鬼魅般竄入他的腦海,前世……誰經(jīng)歷的前世,這個畫面讓他心臟猛地一縮。
就在這時,或許是感受到父親身上過于冰冷的氣息,那小嬰兒忽然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細弱的哼唧聲。
一種極其陌生而洶涌的情緒,猝不及防地擊中了胤禛。是失而復得?是血脈相連?還是……僅僅因為這是“她”生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試圖讓懷中的嬰兒更舒適些。那動作笨拙卻異常專注。
“傳朕旨意,”他抬起頭,目光重新變得冷硬銳利,掃向蘇培盛和跪了一地的宮人,“皇長子賜名弘暉。曉諭六宮,賞!”
“嗻!”眾人齊聲應道,心中卻都明鏡似的——皇上對這位嫡長子,看得極重!
胤禛抱著弘暉,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懷中的嬰兒再次沉沉睡去。他終于邁開腳步,卻不是離開,而是抱著孩子,一步步走向那依舊彌漫著血腥氣的產(chǎn)室。
宮人們嚇得魂飛魄散,想要阻攔卻又不敢。
胤禛徑自走入內(nèi)室,屏風后,宜修已經(jīng)由剪秋伺侯著換上了干凈的中衣,依舊閉目躺著,臉色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冰琉璃。
他走到榻前,俯下身,將懷中熟睡的嬰兒,輕輕放在她的枕邊。
“宜修,你看,”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希冀,“這是我們的兒子,弘暉。他很健康。”
那小小的、溫熱的生命L就挨著她的臉頰,呼吸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