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市的冬天又一次降臨,比去年更冷,也更壓抑。
鮮兒依舊每日出攤?!皬堄洘釡钡臄傋忧埃灼趪?yán)寒中顯得格外濃郁。她系著圍裙,動作利索地盛湯、收錢,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那場秋夜里悄無聲息的儀式,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她的月信遲了。
起初以為是顛沛流離和心力交瘁所致,并未在意。直到入了冬,那股熟悉的、帶著隱隱酸澀的厭食感陣陣襲來,她才猛然驚覺。
在一個清晨,她獨自躲在灶間,顫抖著手搭上自已的脈搏。那一下下沉穩(wěn)而奇異的搏動,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里蕩開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
她有了。
是小丈夫糧的孩子。
沒有新婚的羞澀,沒有初為人母的狂喜,只有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茫然和認(rèn)命的實感,落到了她的肚腹里,生根發(fā)芽。
張金貴和李氏察覺到她的異樣,起初以為是累著了或是舊愁未消。直到鮮兒某日清晨扶著門框,無法抑制地干嘔起來,李氏才猛地回過神。她顫巍巍地拉住鮮兒的手,渾濁的老眼里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灼熱的光彩。
“鮮兒……你……你這是……”
鮮兒抬起蒼白的臉,看著婆婆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期盼,沉默地點了點頭。
“哎呀!老天爺!老天爺開眼啊!”李氏激動得幾乎站不穩(wěn),雙手合十,不住地念叨。張金貴聞聲從里屋出來,得知消息,那張被愁苦刻滿皺紋的臉,也瞬間亮了起來,搓著手,在狹小的堂屋里來回踱步,嘴里反復(fù)說著:“好!好!好!”
糧兒不明所以,看著爹娘喜形于色的樣子,也跟著傻樂,湊到鮮兒身邊,好奇地想摸摸她的肚子:“鮮兒姐,你肚子疼嗎?”
鮮兒擋開他的手,勉強笑了笑:姐“不疼。糧兒乖,去玩吧?!?/p>
這個孩子的到來,像一針強心劑,注入了這個被恐懼籠罩的家庭。李氏不再整日唉聲嘆氣,開始翻箱倒柜地找些柔軟的舊布,準(zhǔn)備給孩子做小衣裳。張金貴出去采買時,也會特意繞道,看看有沒有便宜的雞蛋或者紅糖。
鮮兒成了全家重點保護的對象。李氏幾乎不讓她再干重活,連出攤也時常催促張金貴去照看。鮮兒沒有推辭,她確實感到身子容易乏倦,那股縈繞不去的惡心感也讓她精神不濟。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炕上,手下意識地?fù)崦琅f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存在。這種感覺陌生而奇異,沖淡了些許盤踞在她心頭的、關(guān)于死亡和失去的冰冷。
這是糧兒的孩子,是張家的后代。也是她譚鮮兒,在這亂世烽火中,掙扎著活下去,并且要努力讓生命延續(xù)下去的證明。
她想起傳武。若他在天有靈,是會為她這近乎認(rèn)命的選擇感到失望,還是會希望她無論如何,都要努力活下去?
沒有答案。
她只知道,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像黑暗中裂開的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光。她不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不再僅僅是為了守護而守護。她有了新的責(zé)任,新的牽掛。
她開始更仔細地規(guī)劃未來。孩子出生后,開銷會更大,這小小的湯攤未必能支撐。她想起道里區(qū)那家皮貨莊,想起那個眼神精明的掌柜,想起角落里看到的磺胺粉。或許……等身子穩(wěn)當(dāng)些,她可以再冒險去探探路。不是為了幫助別人,這次,是為了她自已,為了她腹中的孩子,多攢下一點活命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