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貴和李氏立刻都驚醒了。李氏一邊系著衣扣一邊趿拉著鞋就往里屋來,張金貴則抓了件外衫就往外沖,去請孫婆婆。
屋里點(diǎn)了兩盞油燈,還是覺得暗。鮮兒躺在炕上,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她把嘴唇咬得死死的,不讓自已叫出聲。李氏用熱毛巾給她擦汗,嘴里不住地念叨:“別怕,娘在呢,孫婆婆就來,就來……”
糧兒被攔在外屋,急得直轉(zhuǎn)磨磨,扒著門框探頭探腦。
孫婆婆來得快,進(jìn)了屋,洗了手,摸了摸鮮兒的肚子,又看了看,聲音沙啞卻鎮(zhèn)定:“胎位正,能生。使勁兒,閨女,往下使勁兒!”
鮮兒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前世今生那些破碎的畫面在腦子里打轉(zhuǎn)——戲班子里的鑼鼓,山場子的風(fēng)雪,二龍山的松濤,還有傳武最后那個帶血的擁抱……都模糊了,最后只剩下眼前這晃動的燈火,和李氏那張焦急的臉。
她吸足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天快亮的時候,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了小院的寂靜。
“是個帶把兒的!母子平安!”孫婆婆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
外屋,張金貴長長舒出一口氣,蹲在地上,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臉。糧兒愣愣的,聽著那哭聲,忽然咧開嘴笑了。
李氏用溫水?dāng)Q了布巾,小心地給鮮兒擦拭。鮮兒渾身像是散了架,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偏過頭,看著旁邊那個被裹在舊軟布里、渾身紅彤彤、皺巴巴的小東西。
孫婆婆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她枕邊:“瞧瞧,六斤八兩,是個結(jié)實(shí)小子?!?/p>
那小娃娃閉著眼,小嘴巴一動一動。鮮兒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碰他的臉頰,那皮膚又嫩又軟。一種從未有過的、酸軟溫?zé)岬那楦?,瞬間涌了上來,堵得她喉嚨發(fā)緊,眼圈也跟著紅了。
這一次,她的眼淚落了下來,無聲無息,卻帶著溫度。今世她也有了一個自已親生的孩兒。
李氏看在眼里,只當(dāng)她是因?yàn)樯⒆犹鄣模蛘呤歉吲d,也跟著抹眼角:“好了好了,哭啥,是大喜事。你給咱老張家立了大功了?!?/p>
孩子的名字是張金貴早就想好的,叫根生。意思是讓張家的根,在這關(guān)外扎下去。
月子里,李氏伺候得精心,一天五六頓地給她做吃的,小米粥紅糖水沒斷過。張金貴出去買回來兩條鯽魚,熬了白濃濃的湯給她下奶。糧兒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趴在炕沿邊看小侄子,時不時伸出根手指讓根生攥著,嘿嘿地傻笑。
鮮兒的身子慢慢恢復(fù)著。抱著根生喂奶的時候,看著懷里那小生命用力吮吸的模樣,她覺得心里某個空缺了許久的地方,好像被一點(diǎn)點(diǎn)填滿了。
窗外,哈爾濱的天空還是那片天,街上的日本兵也還在巡邏??稍谶@方小小的院落里,因?yàn)橐粋€新生命的到來,沉悶的空氣里,終究是透進(jìn)了一絲活氣,一種扎扎實(shí)實(shí)的盼頭。
鮮兒低頭,親了親根生帶著奶香的頭頂。
這輩子,就這樣吧。守著這個家,守著糧兒,守著根生,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