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炁迷窟的潮氣像浸了墨的棉絮,裹著巖壁縫隙里滲出來的青熒微光——那光不是流動的,是凍在半空的碎星,懸在怪石的棱面上,連落在碎石上的光斑都透著冷澀的滯重。張懷義攥著粗布布袋的手指還在微顫,指腹下的麻繩被汗浸得發(fā)潮,之前繃得筆直的脊背悄悄彎了一絲,羅恩話語落下后的寂靜像攤凝固的墨,濃得化不開,連懸在巖壁下的那滴水珠都似忘了墜落,就那么掛著,等著下一聲動靜打破僵局——就在這時,一聲輕緩的擊掌聲,忽然在這死寂里漾開。
是無根生。他沒起身,依舊穩(wěn)穩(wěn)站在原地,月白杭綢衫的衣擺垂在碎石上,布料極軟,卻連褶皺都透著規(guī)整,仿佛連迷窟里的潮氣都不敢沾染上分毫。他緩緩抬起雙手,掌心相對時,能看見指腹上磨出的薄繭——那是常年摩挲玉符、握慣了法器的痕跡。指尖輕合,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響,節(jié)奏不快,卻像敲在薄瓷碗上,清脆得能穿透迷窟的濕冷,每一下都恰好落在寂靜的縫隙里:第一下敲散了羅恩話語里偏向張懷義的暖意,第二下把氛圍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第三下則讓灰袍人與寬檐帽的氣息都跟著沉了沉,像在呼應(yīng)他的動作。
“呵呵……說得好,說得妙?!睙o根生的笑聲跟著響起,不是開懷的朗笑,是氣音從喉間滾出的輕笑,裹著三分玩味、七分審視,像在掂量一件剛到手的器物。那笑意浮在嘴角,不深不淺,眼尾卻沒半分溫度,只有深不見底的探究。他的目光先掃過羅恩,瞳孔里映著青熒微光,卻沒半分羅恩眼底的坦然,只剩層層疊疊的算計,像在拆解羅恩方才那番話里的每一個字,琢磨著對方是真懂張懷義,還是刻意演的戲;接著,視線緩緩轉(zhuǎn)至張懷義,落在他微微松動的肩線、發(fā)顫的指尖,還有眼底藏不住的動搖上,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像看穿了張懷義心底那道剛裂開的縫隙,正等著往里面填點什么。
“懷義所求,確是如此?!彼朴频亻_口,語氣還是平和的,像在聊山間的天氣,可字句間卻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每個字都像浸了水的石頭,沉得很?!斑@異人界,積弊千年,早不是什么活水了——是一潭發(fā)臭的死水。你看表面,門派撐著‘規(guī)矩’的牌子,長輩握著‘道義’的幌子,逢年過節(jié)還能湊在一起喝杯茶,說著‘共護異人界’的場面話;可底下呢?”他頓了頓,指尖輕輕蹭過掌心的玉符,暖白色的玉面泛著潤光,“功法藏在藏經(jīng)閣里鎖著,見不得光,哪怕是天賦再好的小輩,想摸一摸都要跪上三天三夜,最后還未必能得一句‘可教’;小輩憋著性子活著,不敢說半個‘不’字,怕違了長輩的意,怕壞了門派的規(guī)矩,活成了按部就班的木偶;弱者呢?像路邊的螻蟻,死了都沒人多看一眼,門派爭地盤時他們是炮灰,世家搶資源時他們是墊腳石——這樣的世道,靠你想的那種溫吞的‘改’,靠幾個人零星的‘變’,根本救不了?!?/p>
說到“救不了”三個字時,他的語氣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平和里滲進了斬釘截鐵的決絕,指尖輕輕叩了叩掌心的玉符,“嗒”的一聲輕響,在這真空里格外清晰,像在為他的話加重砝碼?!芭f秩序早就腐朽了,爛到根里了!你以為那些依附在舊秩序上的條條框框,是什么好東西?‘長輩說的對,不能改’‘門派定的規(guī)矩,不能破’——這些話,不過是纏在生靈身上的藤蔓,一圈圈繞著,從出生繞到死,把人的本性都勒死了,把能走的活路都堵死了!”他的聲音稍提了些,帶著點咬牙的力度,“這不是規(guī)矩,是枷鎖!是把人鎖在死局里的枷鎖!”
他往前邁了半步,月白衫的衣擺掃過地面的碎石,沒帶起半分塵土,卻讓周遭的氣息驟然沉了幾分——像一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潭水,激起的不是漣漪,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張力。左側(cè)的灰袍人按在劍柄上的手悄悄緊了緊,深黑色的劍鞘泛著冷光,原本貼在劍格上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連呼吸都壓得更淺了;右側(cè)的寬檐帽也動了動,帽檐壓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的那截下頜線條繃得更直,像用石頭雕出來的,連喉結(jié)都沒動過一下——兩人的反應(yīng),像兩根繃緊的弦,精準地呼應(yīng)著無根生的話語,把這“局”又收緊了些。
“所以啊,”無根生的聲音又高了些,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激昂,氣音里添了幾分煽動性,“唯有大亂,方能大破!你想啊,一潭發(fā)臭的死水,不把它攪個天翻地覆,不把底下那些腐爛的根須、發(fā)臭的淤泥都扯出來曬死,怎么能引來新的活水?不把那些靠著死水活著的蛀蟲都趕跑,這潭水永遠都是臭的!”他的手在空中虛虛一握,像在攥著什么無形的東西,“唯有大破,方能大立!不把這纏人的枷鎖砸個粉碎,不把那些壓在人頭上的舊規(guī)矩踩在腳下,怎么能讓生靈活出本性?怎么能讓想走新路的人,真的邁出步子?”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身邊的灰袍人與寬檐帽——灰袍人微微頷首,眼神里帶著幾分認同,連按在劍柄上的手都松了松,像是在附和“砸枷鎖”的話;寬檐帽也輕輕抬了抬帽檐,帽檐下的眼睛飛快地瞥了張懷義一眼,又迅速垂了下去,可那瞬間的銳利,卻像針一樣扎了過去。接著,無根生的視線重新落回張懷義身上,語氣里添了幾分鄭重,也多了幾分引誘,像在遞出一塊誘人的餌:“這‘八奇技’……”他刻意把“八奇技”三個字咬得稍重,每個字都像帶著金光,像在念一件足以顛覆天下的寶物,“便是吾等尋來、用來砸碎這枷鎖的錘子!有了它,再硬的舊秩序,再牢的枷鎖,都能砸開!有了它,想變的人,就能真的把這世道,往新的方向推一把!”
張懷義攥著布袋的手猛地一緊,指節(jié)泛著青白,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凸起,皮下流轉(zhuǎn)的淡金紋路也跟著亮了一瞬——像被火星燙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鞍似婕肌边@三個字,像三根細針,精準地扎進了他的耳朵里,扎在他最在意的“新路”上,讓他本就亂了的心緒又晃了晃:他不是沒聽過“八奇技”的傳聞,卻從沒想過,這東西竟被無根生當成了“砸枷鎖的錘子”,這背后藏著的心思,比他想的還要大。
可無根生沒管他的反應(yīng),繼續(xù)往下說,語氣又軟了回去,帶著一種莫測的留白,像在畫一幅沒完成的畫,故意留下空白讓人猜。“至于砸碎之后,這世間會怎么樣——是能建起瓊樓玉宇,讓所有人都活得自在,都能走自己想走的路;還是沒人管、沒人問,任由荒草叢生,讓想變好的人又陷進新的困境……”他的話頓了頓,嘴角的笑意忽然變了,不再是之前的玩味或?qū)徱?,而是像蒙了一層霧,深不見底,眼尾的弧度里藏著說不清的算計,像在看一場早已寫好劇本的戲,“那便是看這世間眾生,各自的‘誠’了?!?/p>
他把“誠”字咬得極輕,卻又極清晰:“誠于己,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誠于道,知道自己走的路到底對不對;誠于心里真正想走的路,不被別人的話晃了神,不被眼前的難嚇退了步——至于最后成不成,那便是眾生自己的選擇了?!?/p>
這話落時,迷窟里的青熒微光似乎晃了晃,像被風吹了下,連貼在巖壁上的苔蘚都似頓了頓;灰袍人按在劍柄上的手松了半分,劍鞘上的冷光淡了些;寬檐帽的陰影又垂了下去,下頜的線條也軟了點。無根生依舊站在原地,指尖摩挲著掌心的玉符,暖白色的玉面被磨得發(fā)亮,嘴角的笑意還掛著,眼底的算計卻更深了——他方才這番話,哪里是“解惑”?分明是又撒下了一張更大的網(wǎng),把“大亂大破”的種子,把“八奇技”的誘惑,都悄悄埋進了張懷義的心里,也擺在了羅恩的面前,等著兩人一步步往里走,等著這局,朝著他想要的方向,慢慢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