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2章 建國的心事（第1頁）

國營紅星機床廠巨大的廠房內(nèi)，空氣常年彌漫著機油、鐵屑和汗水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龍門刨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轟鳴，頭頂?shù)男熊嚨踔林氐蔫T件緩緩移動，尖銳的哨音不時劃破嘈雜。這里是力量與鋼鐵的世界，秩序森嚴(yán)，刻板而冰冷。

蘇建國佝僂著背，站在他那臺老舊的立式鉆床前。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扶著搖把，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臟污的防護(hù)鏡片，死死盯著高速旋轉(zhuǎn)的麻花鉆頭，正一絲不茍地在厚重的鑄鐵工件上打孔。深藍(lán)色的、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上沾滿了油污，額角滲出的汗水混著空氣中的金屬粉塵，在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留下幾道灰黑的痕跡。他動作精準(zhǔn)、沉穩(wěn)，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氣和心神都灌注進(jìn)這冰冷的鋼鐵里。只有額角偶爾跳動的青筋，泄露著這具軀殼下無聲的沉重。

“老蘇！發(fā)工資了！”工段長粗啞的嗓門在嘈雜的機器聲中依然清晰。一個薄薄的、印著紅星的工資袋遞到了蘇建國沾滿油污的手里。

蘇建國布滿凍瘡的手指在褲子上用力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他走到車間角落光線稍好的地方，佝僂著背脊，用那粗糙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將工資袋里的東西全部倒出在布滿油垢的窗臺上。

幾張零散的“大團(tuán)結(jié)”和“煉鋼工人”面值的鈔票。

幾張印著“糧票”、“油票”的定額票據(jù)。

最后，是一張小小的、印著紅星廠徽的工資條。

他的目光直接跳過了那些象征著基本生存的票據(jù)，死死釘在工資條末尾那個用藍(lán)黑墨水寫下的數(shù)字上：

叁拾貳元柒角整。

這個數(shù)字，像一枚冰冷的鋼釘，狠狠鑿進(jìn)蘇建國的心口。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它，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巨大的、無聲的焦慮。這點錢，刨去每月必須交回廠里的宿舍租金（盡管只是過渡房的象征性收費），再買最粗糙的米面、最便宜的煤球、最劣質(zhì)的鹽巴…剩下的，還能有多少？

曉光圓潤了些的小臉?biāo)查g浮現(xiàn)在他眼前。

她身上那件藏藍(lán)罩衣，是李春燕（原李紅梅）送來的布做的，雖然厚實，但已經(jīng)明顯短了一截，露出纖細(xì)的手腕。

她腳上那雙用碎布頭勉強拼湊的“鞋”，鞋頭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邊，小腳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拱著。

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到鄰居孩子手里花花綠綠的糖果時，那種懵懂的、純粹的好奇。

她咿咿呀呀學(xué)說話時，小嘴一張一合，需要營養(yǎng)滋養(yǎng)的活力。

還有…將來呢？巷口墻上新貼的通知，街道托兒所下個月就要開張了，保育費雖然不高，但對他們家來說，又是一筆必須擠出來的開支…

“老蘇，愣啥神呢？這點票子還數(shù)不清了？”旁邊一個五大三粗、臉上帶著油光的工友王胖子湊過來，瞥了一眼蘇建國窗臺上的家當(dāng)，嘿嘿一笑，隨手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褲兜，發(fā)出金屬零件碰撞的輕微聲響，“瞅瞅你那點死工資！夠干啥？還是得想法子！這年頭，光指著廠里這點嚼谷，老婆孩子都得喝西北風(fēng)！”王胖子擠眉弄眼，壓低聲音，“晚上幫兄弟車幾個小玩意兒？老規(guī)矩，五毛一個！保準(zhǔn)比你吭哧吭哧鉆一天眼子強！”

蘇建國布滿風(fēng)霜的臉頰肌肉猛地繃緊。他沒看王胖子，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窗臺上那幾張薄薄的鈔票和冰冷的工資條。王胖子的話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內(nèi)心最深的掙扎和羞恥。接私活，這在廠里是明令禁止的“挖社會主義墻角”！一旦被發(fā)現(xiàn)，輕則扣工資挨批斗，重則開除！他蘇建國一輩子老實巴交，在車間里連顆螺絲釘都沒往家拿過，骨子里刻著對規(guī)矩的敬畏和對“公家”的忠誠。chapter_（）;

可是…光光…

那短了一截的袖子，那磨破的鞋頭，那懵懂好奇的眼神，那嗷嗷待哺的小嘴…這些畫面如同沉重的磨盤，反復(fù)碾壓著他那點可憐的堅持和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