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2章 建國的心事（第2頁）

那短了一截的袖子，那磨破的鞋頭，那懵懂好奇的眼神，那嗷嗷待哺的小嘴…這些畫面如同沉重的磨盤，反復碾壓著他那點可憐的堅持和尊嚴。

他布滿凍瘡的手，無意識地、極其用力地攥緊了那幾張鈔票，粗糙的紙張邊緣深深勒進掌心裂開的口子里，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煎熬。

“建國哥！”一個清亮溫和的女聲在車間門口響起，像一道清泉意外地注入這油污之地。

蘇建國猛地回過神，布滿血絲的眼睛循聲望去。門口站著的，正是李春燕。她穿著裁縫鋪統(tǒng)一的深灰色圍裙，烏黑的頭發(fā)整齊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秀氣的眉眼。她手里拿著一個卷尺和一個舊布包，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關切。

“春燕同志？”蘇建國下意識地想把手里的鈔票藏起來，動作有些慌亂。

“建國哥，我來給車間送新做的幾套工作圍裙樣子，讓師傅們看看合不合身?！崩畲貉嘟忉屩?，目光敏銳地捕捉到蘇建國眼中未及褪去的焦慮和緊攥著鈔票的手，以及旁邊王胖子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她心里微微一沉，臉上卻露出溫和的笑容，“剛領工資？正好，我有點事兒想麻煩您。”

她走近幾步，從舊布包里拿出幾塊顏色鮮艷、但明顯是碎布拼接的棉布片，還有一團新的棉線?！斑觯洗谓o曉光改罩衣剩下的一點邊角料，還有這線，放我那兒也沒用。我看曉光走路穩(wěn)當多了，天也暖和了，想著…能不能麻煩您，照著這個大概的樣子，”她拿出一張用報紙剪的、極其簡陋的小褲子紙樣，“給曉光拼兩條換洗的單褲？我這幾天鋪子里活兒實在排不開…”她把東西和紙樣一起遞過來，語氣自然，帶著請求的意味，仿佛真的是在麻煩蘇建國。

蘇建國愣住了。他看著李春燕遞過來的碎布、新線和紙樣，又看看她清澈真誠的眼睛。這哪里是麻煩？這分明是…是…他喉嚨發(fā)緊，布滿風霜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深陷的眼窩里涌上一股酸澀。她總是這樣，用這種不著痕跡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那點可憐的自尊。

“我…我手笨…”蘇建國嘶啞地開口，布滿凍瘡的手遲疑著，不敢去接。

“沒事兒，就隨便拼拼，能穿就行！曉光長得快，穿不了多久的?！崩畲貉嘈χ?，直接把東西塞進他手里，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他粗糙冰冷的手背，兩人都微微一顫，李春燕飛快地移開了目光，耳根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那…我先去送樣子了，建國哥您忙著！”她匆匆轉(zhuǎn)身離開，背影消失在車間的喧囂中。

蘇建國佝僂著背，捧著手里那幾塊帶著李春燕指尖溫度的碎布和新線，如同捧著滾燙的炭火。窗臺上那幾張象征著微薄薪水和沉重壓力的鈔票，此刻顯得更加刺眼和冰冷。

王胖子湊過來，看著蘇建國手里的布，咂咂嘴：“嘿，這小裁縫，心眼兒挺活泛啊？老蘇，有門兒？”他促狹地笑著，用胳膊肘捅了捅蘇建國。

蘇建國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冷冷地掃了王胖子一眼，那目光里帶著一種罕見的、被刺痛后的冰冷和警告。王胖子臉上的笑容一僵，訕訕地縮了回去。

蘇建國不再理會王胖子。他布滿凍瘡的手指，用力摩挲著那幾塊柔軟的碎布。一種混雜著巨大感激、難言窘迫和更深重焦慮的情緒，如同沸騰的泥漿，在他胸腔里翻滾。

李春燕的善意，像一道溫暖的微光，暫時照亮了窘迫，卻更清晰地映照出前方深不見底的溝壑——曉光需要的不只是兩條拼湊的褲子。營養(yǎng)、衣物、托兒所、以后的書本…這點死工資，加上李春燕那點杯水車薪的善意，如何填得滿？

“挖社會主義墻角”的誘惑，王胖子那五毛錢一個零件的低語，如同魔鬼的囈語，再次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現(xiàn)實的重量。

他佝僂著背，將窗臺上的鈔票和票據(jù)仔細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莊重收進工資袋，再深深揣進工作服最里層的口袋，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揣著一塊沉重的冰，又像揣著一團灼熱的火。

他沉默地回到那臺轟鳴的鉆床前，布滿老繭的手再次握緊了冰冷的搖把。鉆頭高速旋轉(zhuǎn)，發(fā)出刺耳的尖嘯，在堅硬的鑄鐵上鉆出深深的孔洞。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飛濺的鐵屑，深陷的眼窩里，那沉郁的底色之下，一種前所未有的、焦灼的掙扎，如同地火般在無聲地奔涌、沖撞。他佝僂的身影在巨大的廠房陰影里，顯得渺小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