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82章 無形的墻（第1頁）

課間的十分鐘，是校園里最富生機、也最考驗人心的時刻。鈴聲如同一道赦令，瞬間釋放了被規(guī)矩束縛了四十分鐘的活力。孩子們像沖出閘門的洪水，涌向走廊、操場，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追逐打鬧的喧嘩、毫無顧忌的大笑和迫不及待的分享。

曉光的座位靠窗，她通常不會立刻離開。她會慢條斯理地整理好上節(jié)課的文具，將鉛筆小心翼翼地放回那個用舊藥盒改成的筆袋里，再把下一節(jié)課要用的書本拿出來，放在桌角擺正。這個過程，是她為自己構筑的一個短暫的緩沖地帶，用以應對即將撲面而來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往往就在她整理的時候，那種聲音便如期而至了。

“快看快看！我爸昨天給我新買的自動鉛筆！按一下就能出鉛，還有個小橡皮頭呢！”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生，像獻寶一樣舉著一支粉紅色的、造型新穎的自動鉛筆，立刻被幾個女同學圍住了，發(fā)出一片“哇塞”、“真好看”的驚嘆。

“你這算什么，”另一個穿著嶄新運動服的男生不甘示弱，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鐵皮文具盒，啪一聲打開，里面分層擺放著花花綠綠的香橡皮、帶著卡通形象的轉筆刀，還有一整套十二色的塑料桿水彩筆，“看我這個！‘變形金剛’的！我姑從上海帶回來的！”

文具的炫耀剛剛平息，食物的香氣和討論又開始了。

“我媽給我?guī)Я藠A心餅干，草莓味的，可好吃了！”

“我的是果丹皮，酸酸甜甜的！”

“周末我爸媽要帶我去人民公園劃船！你們?nèi)ゲ蝗?？?/p>

“我要去少年宮學畫畫了！老師說我很有天賦！”chapter_（）;

這些話語，像一顆顆色彩斑斕的肥皂泡，在空氣中飄蕩，折射出曉光完全陌生的生活光景。自動鉛筆、香橡皮、夾心餅干、公園劃船、少年宮……這些詞匯所代表的具體物件和體驗，對她而言，遙遠得像天上的星辰。她的鉛筆是需要用小刀一下下削的，她的橡皮是白色方形、用到只剩指甲蓋大小也舍不得扔的，她的零食通常是春燕姨偶爾炒的一小把黃豆或自家曬的紅薯干。公園和少年宮？那是她在課本插圖上才見過的地方。

她不會湊上前去，也不會流露出好奇或羨慕的神色。當那種分享和討論的熱浪向她這邊蔓延時，她會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恰好要去做別的事情一樣，從座位上站起身，默默地走向教室門口，或者，更經(jīng)常地，走向走廊盡頭那個安靜的角落，那里有一扇窗戶，正對著學校后面一小片荒蕪的草地。

她的動作輕巧而迅速，像一只感知到危險的小鹿，悄無聲息地避開熱鬧的中心。同學們大多沉浸在自己的興奮里，很少有人會特意留意她的離開。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是習以為常地看一眼，并不會多想。這堵將她與大多數(shù)同學隔開的“墻”，是無形的，卻又是如此堅實。

這堵墻，也體現(xiàn)在她的衣著上。

李春燕的手很巧，即使在最困難的年月，她也總是想方設法讓一家人穿得干凈整潔。曉光的衣服，大多是用蘇建國或者蘇衛(wèi)東的舊工裝改的，布料耐磨，但顏色沉悶，樣式老舊。一件暗藍色的外套，洗得領口和袖口都發(fā)了白，肘部還被李春燕用同色系的布細密地打了兩個不仔細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的補丁。褲子也是，褲腳明顯短了一截，露出細細的腳踝。

但這身衣服，總是被漿洗得干干凈凈，帶著陽光和皂角的清爽氣味，每一個紐扣都扣得一絲不茍。李春燕還會用紅頭繩給她扎兩個利落的小辮，讓她看起來清清爽爽。這已是春燕能給予的、關于體面的全部。

然而，當身邊的女同學穿著粉嫩的毛衣、格子的背帶裙、腳上是白色的力士鞋或者帶袢的黑皮鞋時，曉光這身過于樸素、甚至帶著貧寒印記的衣著，便顯得格外突兀。體育課上，大家脫去外套，里面五顏六色的毛衣、襯衫更是晃得人眼花。曉光里面穿的，是一件領子已經(jīng)磨損的舊棉毛衫，顏色灰撲撲的。她通常會很快地把外套重新裹緊。

她并不因此怨恨舅舅們和春燕姨。恰恰相反，她深知這每一件舊衣改成的衣衫里，浸透著春燕姨深夜燈下的辛勞，蘊含著舅舅們從牙縫里省下的、本想給她添件新衣的愧疚。她珍惜這份用愛意縫補的溫暖。只是，當外在的差異如此鮮明地擺在面前時，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還是會像微小的電流，瞬間穿過她的身體，讓她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來。

在那個安靜的窗邊角落，曉光有自己的世界。她會看著窗外草地上忙碌的螞蟻，看它們?nèi)绾锡R心協(xié)力搬運比身體大很多的食物殘渣；她會觀察天空中云朵的變化，想象它們像衛(wèi)民舅舅畫里的怪獸還是仙女；她會默背剛剛學過的課文，或者在心里構思一篇新的作文。有時，趙小娟會溜過來陪她一會兒，嘰嘰喳喳地說著班里剛發(fā)生的趣事，或者偷偷塞給她一塊水果糖。這份不離不棄的友誼，是她在這堵無形之墻上，鑿開的一扇透氣的窗。

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獨自一人。她靠著冰涼的墻壁，小小的身影在喧鬧的背景映襯下，顯得格外孤單和安靜。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里，盛放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遙遠世界的疏離與審視。

這堵無形的墻，由經(jīng)濟的溝壑、消費的差異和不同的生活體驗堆砌而成。它無聲地立在課室之中，將曉光圈定在了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安靜而早熟的世界里。她不曾試圖去推倒它，只是學會了與它共存，并在墻的陰影下，默默地、堅韌地，開墾著屬于自己的、雖然貧瘠卻絕不荒蕪的精神領地。